应谷梁柱着拐,由岑无患一步一顿地走到内室,应谷梁挑了把桃木椅坐下,随后放下拐,边净手边问:“你那日去寻芳阁见着杨苏了吗?”
岑无患递给应谷梁一条帕子,说:“没见着。不巧遇到了唐祈醉,事儿让她搅了。”
应谷梁擦着手,缓声说:“杨苏和李重举有勾当是千机堂查出来的,其他人绝计不知道……”
“侯爷,王公公求见,说是要事。”
“让他进。”
王禹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昂的做派,他拿着腔调,说:“圣上口谕,宣平昭侯即刻进宫。”
岑无患瞥了眼站在一侧的小厮,小厮马上会意,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在王禹手中,笑说:“公公可知道,皇上突然宣我家主子进宫所为何事?”
王禹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发现分量不小,这才说:“皇上从寻芳阁买了个小倌,那小倌嚷嚷着要见侯爷。至于什么事,咱家也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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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继元正坐政和殿间,神色晦暗不明。
杨苏跪在下头,跪得笔直,看着竟有几分风骨。
岑无患进门欲要行礼,赵继元直接摆摆手,沉声说:“免了,这小倌够血性,朕问他话,他非说要见你一面才肯回答朕,不然死都不愿意开口。”
岑无患功高,在民间颇受爱戴,赵继元继位两年,最不满的便是臣子得民心。如今这小倌在赵继元脸上上演了一出本末倒置,是想离了赵继元与岑无患的君臣之心么?想到这儿,岑无患微微锁眉。
赵继元庄肃地坐着,先说:“站着做什么,坐吧。”
随后他又对杨苏说:“你要见人,朕也给你找来了。你若再搪塞朕,便是欺君。”
杨苏趁空瞄了岑无患一眼,才开口说:“小人与李将军并非传闻那般。”
赵继元将手臂搭在龙椅上,说:“那是哪般?”
杨苏低了头,说:“是挚友。他懂我的曲,我懂他的诗,我与李将军是知音。”
赵继元的眉头终于舒开,他又将手臂压在自己的大腿上,身子向前倾了几分,饶有兴致道:“既是挚友,你怎么和他呆在一起不到一年便自个儿回寻芳阁了?”
杨苏支支吾吾地,不敢再说。
赵继元一拍腿,突然震怒喝道:“因为你发现他私自与南朝将领勾结!他养寇自重,频频以边关告急为借口骗取粮草和饷银,你发现了,你害怕了,你怕他杀你灭口,这才自己跑回来的是不是!”
放才还垂着头畏手畏脚的杨苏突然抬起头,他坚定道:“不是!他不会杀我,我也不怕他杀我!”
“竖子狡辩!”赵继元站起了身,接着说”好,你说你不怕他杀你,那我只问你,他养寇自重,是或不是!”
杨苏的眼眶突然泛起了红,他不吭声。
赵继元指着他,又说:“那一笔笔银子都是邶朝百姓的血汗,你身在市井,应该最知道他诓骗的那些银子是多少人的税银。你不说?我便当你是替他认了。”
杨苏咬着自己的舌尖,还是不说话。
赵继元见状,说:“拟旨,传镇南将军李重举回京!”
说罢,赵继元便一甩衣袖,走出殿外。
杨苏笔直的腰板忽然软了下来,他那双红透了的眼睛到底是没掉出来眼泪。
一直坐在边上久未言语的岑无患看着他说:“你既不怕死,那回京是为了什么?让我猜猜,是你知道李重举养寇自重却劝不动他,所以割席了吧。”
杨苏捏着自己衣袖的指节微微泛白,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是下贱胚子,晓得民生疾苦,我是同他割席了,回上京是想找机会将此事报给朝廷。”
“不见得吧。”岑无患半垂着眸子,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你若真心想告他早就告了,何必等到现在,等到皇帝都找上门了才肯开口。”
杨苏又是一时无言。
“你们之间的情况一概与我没干系,只是”岑无患说到一半突然抬腿踹在杨苏的心窝上,他狠戾道“谁教你碰瓷碰到我身上?”
杨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当即便吐出两口血,他顾不上疼,仓皇跪起来,抓着岑无患的袍角,说:“我知道养寇自重是死罪,我想求大人帮帮我,救李重举一条性命。”
岑无患笑说:“你怎么就觉得我能救他?”
杨苏的牙被血染红了,他说:“全上京能捡他一条命的除了您便只剩唐祈醉了,我没法儿了……”
杨苏越说气越弱。
岑无患寒声掐断他的话,说:“那你怎么不找唐祈醉?觉得她狠心不会帮你么?你觉得我又是什么心软的主儿?”
岑无患话毕,也走出政和殿。
冤家路窄,偏偏岑无患出宫门时与唐祈醉迎面碰上。
“平昭侯。”唐祈醉含笑,平静地叫他。
岑无患轻笑,说:“正要找你呢。”
唐祈醉露出一副纯善的神色,说:“找我做什么?”
岑无患几步靠近唐祈醉,他忽然抓住唐祈醉的手腕,将她重重地按在墙上,说:“你放条疯狗来咬我,咬得我猝不及防。”
唐祈醉试着动了动手臂,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被岑无患笼罩,感受他这莫名其妙的怒气。
唐祈醉盯着岑无患,很快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自己着了道,让人咬了,这也要怪我么?”
岑无患抓着唐祈醉的手腕似乎用力了几分,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一般,寒声说:“一出离间,唐大人用得妙。”
唐祈醉吃痛,她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摸出匕首。
岑无患骤感腹间一痛,他松开唐祈醉,向腰间探去,摸了一手的血。
唐祈醉松开手,匕首还留在岑无患身上,她伸出食指,凉薄地在岑无患心口处点了点,说:“下次,我就将你的心剜出来。”
唐祈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她甩净手中的血,便脱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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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庭洲在平昭府内候着,岑无患一进门他便看见了那双沾满血的手。
“你怎了?”应庭洲瞠目结舌。
岑无患的额间浮出一层冷汗,他随手将带血的匕首扔给应庭洲,倒抽着凉气说:“让人捅了。”
应庭洲接过匕首,竟笑了出来,他也不关心岑无患的伤,快步跟上岑无患问:“诶,你让谁捅了?”
岑无患隔着屏风,将带血的里衣扔了出来,气盛道:“还能是谁,那姓唐的。”
冰凉的药粉洒在破口处,血也还在流。
这女人,下手真狠。
应庭洲的笑声在屏风外响着,岑无患将纱布一层层裹在腰间,喃喃说:“老子早晚有一天捅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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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举在边关收了圣旨,显得异常平静。
他打发了朝廷的人,说自己明日就动身回京。
乌云遮住了月亮,秋夜寒凉,李重举裹了裹身上的薄衾。风从窗子中灌了进来,可他不愿下去关窗。
杨苏八岁时,母亲生了场重病,这场病掏光了家中积蓄,他父亲没法,将他卖给了寻芳阁,才一吊钱。
李重举问杨苏怨恨父母么?杨苏只说:“有钱就有药,有药娘就能活下去。我高兴,娘能活着。”
杨苏骨头软,从不怨恨谁。他甚至还想当个马前卒,马革裹尸也不后悔。杨苏羡慕李重举能镇守边关,李重举却羡慕杨苏能什么都不计较。
赵继元弑父篡位,李重举出兵跟随赵继元,本以为之后会仕途平坦,谁晓得赵继元上位后便派他驻守边关。
名为驻守实则流放。
李重举不甘心,他想留在上京,想在上京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李重举彻夜难眠,黑暗中他翻身下床,从柜子里掏出本花名册,里头记着的是他这些年豢养的死侍,李重举将它捏在手中。他自知回京受审凶多吉少,那就干脆试试看,能不能破了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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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并未到来。
李重举用了十日赶到上京,他立于空荡荡的政和殿内,如芒在背。
赵继元到的晚些,他笑呵呵地进来,口中念叨:“爱卿久等。”
李重举才要行礼,赵继元笑着一把扶住他,说:“不必拘礼。朕见边关安宁,南朝与邶朝又相安无事,你功不可没,故此番召爱卿回朝,见见手足亲人,顺道在上京将养个十天半月。”
李重举见赵继元的样子,好像对边关的事一无所知。但他心中的石头还是没落地,他跟着赵继元夺下储君的位置,最知道赵继元是什么样的人。
赵继元能坐上皇位确实有自己的本事,他太善于伪装了。他与先太子练剑时,先太子故意用剑划伤了他的脸,面对此种挑衅,赵继元只笑嘻嘻地擦掉脸颊上的血,说:“刀剑无眼,二哥金尊玉贵莫要伤着自己。”
从还是皇子时起,赵继元便扮演着各种角色,大家都说他窝囊脾性好,一辈子便只能当个闲王,却没几个人知道他才是最狼子野心的那一个。温顺的皮囊下是他狰狞的面孔。
李重举至今还记得,赵继元杀掉先太子时,在他的脸上划了十道,只有到了稳操胜券的那一刻,赵继元才舍得撕下自己克己守礼的皮,狰狞地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十倍还了。
赵继元坐到龙椅上,仍然笑着说:“三日后便是秋猎了,你可要为朕打只红毛狐狸,朕要用它做件狐裘,今年入冬便披上。”
李重举也笑,说:“皇上想要,臣定然挑一只色泽最上乘的献与皇上。”
饶是知道赵继元的脾性,李重举此刻还是动摇了。他恍惚间觉得赵继元是真的对边关之事一无所知,召他回来只为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