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愁。”应谷梁把着岑无患的脉,神色凝重,“我还以为这毒早失传了,怎么会在东濮人手里……”
岑无患平躺在卧榻上,面无血色。
“古今愁是什么?有解药吗?”应庭洲看着父亲的表情,心跟着紧了起来。
应谷梁轻轻摇了摇头,满是沟壑的脸上尽是无奈,他拄着拐,艰难地站起身,喃喃自语说:“没得救了……没得救了……”
应谷梁声色木讷地向外走去,一声声地“没得救了”仿佛是在哄着自己。
应庭洲看了眼躺在卧榻上的师弟,又看了看落寞地父亲,握紧了手,似是愤恨命运不公一般,他用力将拳砸在木头做的房梁上,整个屋子似乎都跟着他的力颤动了一下。
他阴沉着脸,低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也向外走去,留齐净秋和秦子尧两个人,在这布满凝重的房间里。
应庭洲去找了唐祈醉,他抽出匕首,利落地割断了束缚在唐祈醉手上的绳,沉声说:“去看看他。”
唐祈醉看应庭洲的神色,心忽然紧了起来,她费解地望着应庭洲,听不懂他说的话。
应庭洲接着说:“他活不久了。古今愁无药可解,如今只能等死了。”
唐祈醉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空白的神色,耳边顿时一阵轰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身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应庭洲带到岑无患塌前的。
看见了无血色的岑无患,唐祈醉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木讷地抬起手,试探地将手覆在岑无患的脸上,好热,热得烫手。
唐祈醉缩回被烫着了的指尖,看着温轻竹的温度在自己面前慢慢流失时那样心痛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恐惧席卷而来,她的手微微颤抖,又一次摸上岑无患的脸,还是烫。
烫就证明还活着。
还活着就说明还能救。
唐祈醉站起来,转身直视应庭洲,说:“你说他中毒叫什么名字?”
“古今愁。”应庭洲神色黯淡。
唐祈醉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划过一滴眼泪,她抬手抹了泪,双手抓着应庭洲的胳膊,不容反驳说:“你和他出自同门,他将我的内力封了,你给我解开。”
应庭洲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满脸为难。
唐祈醉忽然拔出应庭洲绑在腰间的匕首,一手抓着应庭洲的衣领,一手将匕首抵着应庭洲的咽喉,威胁说:“解开!”
应庭洲对上唐祈醉的眼,里头没有威胁也没有平日里她惯有的轻蔑,一眼到底全是痛心。
看着那双眼睛,应庭洲抬手,给唐祈醉解了穴道。
唐祈醉随手将匕首扔在桌上,随后直接踩着窗杦,飞身出去了。
———
古今愁是出自东濮藏练山上的毒,因为难以淬炼且容易伤及淬炼者,故而显有人知。
有毒就有解药。
藏练山上出的毒,藏练山就一定能解开。
唐祈醉知道,藏练山上住着个精通药理的人,传闻可解天下奇毒。
世人称之为沂水弦歌,名为端季昌。
唐祈醉的母亲就是他的女儿,叫端荼锦。
端季昌是这世上最通药理的人,世上第二通药理的人则是端荼锦,可惜端荼锦死在朝堂斗争中,端季昌也早早归隐不知所踪。
唐祈醉要去藏练山,她要找端季昌。
藏练山上地形错综复杂,唐祈醉足足找了一日才在山林深处找到处院落。
山上奇珍异草众多,唐祈醉走得急,不知道沾染上什么,此刻觉得胳膊和腿仿佛被千万只虫子啃食,疼得她想将自己的皮肉剜开,削了自己的骨头。
唐祈醉蹒跚着步子,往那小院走。
“阿姊?”
先前唐祈醉掀起上京城大乱,为防止唐辞桉受到牵连,早早地让江鹤引把人送来藏练山。
唐辞桉在院子里看见唐祈醉,有些吃惊 又有些不敢认,好不容易将人的脸看清了,才敢叫出来。
唐祈醉抬头看见她,想应声,却在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人也跟着一踉跄,她堪堪扶住了旁边的树干,才没一头栽下去。
“阿姊!”唐辞桉慌忙从里头跑出来,扶住唐祈醉,将她扶进院子。
一穿着布衫的老朽走了出来,一根木簪束着灰白相间的发,看着精神抖擞,他皱着眉抓起唐祈醉的手腕,给她看了脉,什么都没说,便利落地起身,配了些什么药放在炉子里一并煎了。
这老朽就是端季昌。
不知道过了多久,端季昌将炉子里的药倒出来,装在一个陶碗里递给唐辞桉,他仍然锁着眉,言简意赅道:“给她喝了。”
唐辞桉小心翼翼地接过药,一口口进唐祈醉嘴里。
唐祈醉的脸又有了血色,眼睛也整得开了,她对上唐辞桉清亮的眼睛。
“阿姊!”唐辞桉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欣喜。
唐祈醉对唐辞桉扯出一个笑,艰难地起身。
端季昌面色冷峻,站在她面前,口气中甚至带了几分嫌恶,说:“你来做什么?”
唐祈醉咬了咬舌尖,忽然跪了下来。
端季昌面色不变,说:“辞桉,去将我白日晒的药收进来。”
待到唐辞桉走后,端季昌才开口说:“你不用跪我,我与你们唐家人没关系。”
端季昌恨唐陌。
自己的女儿若不是因为跟了他,哪至于落到最后那般地步?
“我自知没脸见您。”
端季昌冷哼一声。
“可我如今有事不得不求您。”
端季昌看着那张与端荼锦相似的脸,到底还是心软了,他皱眉说:“你先起来,就是念在你娘,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你。”
唐祈醉起身直截了当问:“古今愁的解药,您有吗?”
端季昌神情一滞,过了好半晌,才沉声说:“古今愁没有解药……只有以命换命的法子。”
唐祈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求您告诉我。”
端季昌看着她,偏过头看着屋外,说:“你要用你的命换谁的?”
唐祈醉沉默不语。
端季昌思索了少顷,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能解古今愁的东西,叫半夜钟。那不是药,是人的血。”
端季昌突然顿了顿:“得有人服了半落黄泉,随后以血为引,以身为器,再用内力炼化,将毒炼入骨髓,最后取经脉血来炼出这半夜钟。半落黄泉是比古今愁更毒的东西,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你想好了?”
唐祈醉点了点头,神情凝重说:“服了半落黄泉之后的人,能活多久?”
“若是别人,服完就死了,若是你,我有法子让你活着,只是活得痛苦些。”
唐祈醉没说话,静静地等端季昌接着说。
“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只在每月初七和十七夜里难熬些。到时半落黄泉发作,五脏六腑都会凉得厉害,到时比剥皮抽筋痛得多。言尽于此,你还要这解药吗?”端季昌的语气和神情都复杂起来,他似乎在告诉唐祈醉,这是一条不归路。
“要。”
唐祈醉答的干脆。
端季昌看着她,叹了口气,边转身在架子深处取出一个药罐边喃喃说:“和你那个便宜娘一样,都不肯听劝。”
半落黄泉并非浪得虚名,不仅要人性命,还会让人在死前痛苦不堪,如落黄泉。
唐祈醉只觉得五脏六腑如落冰窖,周身经脉也通通凝固了,内力似是也运转不动了。
可半夜钟,需得用内力炼化。
饶是浑身打颤,唐祈醉的额间却还是淌出一层冷汗,渐渐的,汗珠甚至顺着瘦削的下巴滴了下去。
内力仿佛在身体里迷了路,在唐祈醉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内力经过每一寸经脉,唐祈醉都觉得那寸经脉仿佛在体内被强行撕裂了,当真比剥皮抽筋还痛。
“阿姊……”唐辞桉看唐祈醉痛苦的神情和惨白的脸,不由得锁眉,问端季昌,“阿姊这样不会有事吧?”
“当然会啊。若是她的内力扛不住半落黄泉,那我也救不了她。”端季昌佯装不在意,可眼睛却没离开过唐祈醉,看了半晌,端季昌又似是埋怨说,“不把自己命当回事的丫头……”
唐辞桉看着唐祈醉,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渐渐地,唐祈醉似乎能适应这样撕裂经脉的痛了,她的指甲掐进肉里,手心里淌着血。
唐祈醉与半落黄泉相争,几次都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无数次痛苦到想着,不争了,要不就这样死掉吧……可岑无患不能死,他得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唐祈醉忽然睁开眼,她手脚冰凉,鬓边的发都被冷汗打湿了,她没给自己喘息的时间,她喘着气,将纤细的手腕伸向端季昌,想说话却没力气再说。
端季昌会意,拉起她的手腕为她切脉,而后说:“成了。辞桉,把药拿来。”
唐辞桉端了碗药来递到唐祈醉面前。
端季昌放开那条洁白纤细的手腕,唐祈醉却没将手腕收回来。
端季昌眉头的川字就没消失过,他说:“你要救的人一时半刻死不了,先将药喝了,我再帮你炼。否则你有命炼没命送回去。”
———
唐祈醉回北阙已经是三日之后了,她面色憔悴,衣衫也乱得不成样子,这一路上她片刻也不肯耽搁。
应庭洲端了盆水,刚好从屋里出来,他看见唐祈醉这副模样,不由得放下盆走过去。
唐祈醉塞了个锦盒给应庭洲,佯作淡然,说:“还活着吧?”
应庭洲接了锦盒,点了点头。
“活着就让他把这个吃了。”一阵风吹过,刮地唐祈醉咳了两声,“吃了就彻底活过来了。”
应庭洲低头看锦盒,捏着锦盒的手紧了紧,他不经意地扫过唐祈醉露在外面的手腕,发现那儿缠了块白布,还有些血从白布里涔出来,他移开目光,没多问,只动了动手中的锦盒,说:“这是什么?”
“解药。”不等唐祈醉回答,应谷梁便拄着那根桃木拐杖,一步一顿地过来了。
应庭洲的眼睛里都蒙上层光,他转头看向应谷梁,口吻中是难抑的喜悦,他说:“当真吗?师弟有救了?”
应谷梁伸出一只手,掀开锦盒看了少顷,对着应庭洲点了点头。
应庭洲脸上是难掩的喜色,他捧着锦盒,如获至宝,转身就往岑无患屋里去。
“古今愁的解药不好得,就算你有端季昌帮忙,也免不了要吃苦吧。”应谷梁拄着拐,挑了匹椅子坐下。
唐祈醉整了整衣裳,也坐了下来,她神色淡淡,说:“不难得。”
应谷梁见她嘴硬,也没再问,他拿出一个布袋递给唐祈醉,说:“如今你内力如游丝,在你体内随时可能会走岔路,这个你拿去,沐浴时泡着,对内力有益处。这是我们应家传的东西,端季昌没有。”
唐祈醉看了眼应谷梁布满沟壑的手,接了那布袋。
“去沐浴更衣吧,一会他就醒了。”
“我不见他。”唐祈醉说罢,站起身就要走。
“他想见你。”应谷梁也站起来,“离恙自幼失怙是我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最清楚,他醒后会找你的。”
唐祈醉背对着应谷梁,站在原地没动。
“去沐浴吧,一会儿我会让人给你送衣裳的。”
唐祈醉顿了少顷,布袋里的草药仿佛要被她捏成药渣了,最后还是抬手开了身旁的门。
应谷梁给的药很有用,甚至可以说是奇效。
唐祈醉停滞不前、无法运转的内力突然回暖了,那些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力此刻全都温柔起来,慢慢地蔓延到她每一根经脉,暖了她整个身子。
那张惊艳的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
中途有丫鬟来送过衣服。
水渐渐温了,唐祈醉站起身,她穿戴整齐,看着和平日里倒也一般无二了。
只是这衣裳,颜色粉嫩,倒不是她平日里会穿的颜色。
“唐大人?”
门突然被叩响了,应庭洲站在门外,语调里都带着欢快,他说:“离恙醒了,吵着找你 ,你什么时候方便见他?”
唐祈醉听罢,忍不住低头嗤笑一声,而后打开门,对应庭洲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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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无患似乎也是刚沐浴完出来,他一身白衣,此刻也未带冠,只有一根玉簪松松垮垮地别在脑后,倒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