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庸生前只是个边关小将,无名无姓的,算是个寻常士兵。
但偏偏为人爽朗爱好交际,因而与这守关人有些交情,被人家牢牢记了一辈子。
林庸儿子私生子一事太过难查,前后寻了多人找了数月,这才寻到点蛛丝马迹。
私生子是林庸儿子的一场意外,生下来便被生母抛弃,是由一个富贵人家收养做了小厮。
取名也是因为他后背被人用血写下了“林”字,他一生只知道自己姓“林”,至于父母是谁,亲族何在,一概不知。
遗孤子长大后听闻也去寻了林庸一家的下落,但林老太失智,林平对于兄长之事一概不知。
彼时,他寻过去一无所获,只能自己留下“林戚”这个名字,祈求以此为饵找到林庸的下落。
然寻找多日等来的,不过是林庸的死讯。
关于林戚究竟投靠了谁,又是谁帮助林戚寻找的亲族,楚云璃思虑良久。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查了个遍,唯有一人,是楚云璃险些没能想起的。
“林戚……真是,好久没听见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化名“林庸”的林戚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长剑,双眼微微眯起,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殿下真是好眼力,居然看出我伪装的破绽了,实在是不简单。”
“不是你的伪装,是你的话,漏了破绽。”楚云璃看着林戚缓缓抬手,将脸上轻薄的面皮摘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有几分俊俏的脸,瘦削带着些褶子,眉目间藏着愁意,两眼上挑含着笑意,嘴角轻薄寡淡薄情。
“话?我不曾记得我说错了什么。”林戚耸了耸肩,将手中的面皮扔到一旁,“除了解忧毒,还有放血法……这些,想必明楷再深入研究也会知晓的。”
“确实,这些事你做的都不错。只是有一点林戚你忘了,我父皇不知道。”
楚云璃看着林戚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稍稍起身,顺手将云妃被角压好。
她一步一步走近林戚,林戚抬眼看去,全然没有刚刚老者的一派慈祥。
“你知道解忧毒,可以说是医术精湛。但我父皇不知解忧毒,你却连他也没告诉。
我想过,你或许不是他的人,所以去查看深究。没成想换了角度方向去看,果然发现你身份异常。
我想着你该有个来处,又想着你来的时间如此之巧……于是想到了季青峰出事,这才从边关开始查起。”
说来,这查案一事确实是无心之举。
楚云璃自从得知楚帝对于解忧毒一事并不知情后,便开始反复追查到底是何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她首先还是沿着常遇的过往去查,除了知晓他一直与一人暗中往来书信,其余的并不知晓。
谭朔确实对此有嫌疑,但他人远在江南,目前还不得而知究竟有无关联。
再想到京城内,玉美人会下毒的手段,以及她与云妃从前来往亲密。
于是楚云璃又顺着玉美人的线索去寻,却不想,又意外寻到了当夜揭发云妃私通的宫女同伴。
云妃私通襄王,那宫女在盛怒之下被凌迟处死,连一片骨肉都不曾剩下。
随后又想到太医林庸,身份如常,却因为林老太的无意说漏话,让她一瞬间起了疑心。
“自调转目标至边关后,事情便开始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苦寻多日,恰巧,边关姓林且家世背景不清之人很少。”
楚云璃一步步走向林戚,知影当下长剑,看着楚云璃向前微微后退了半步。
她看着林戚因震惊而松懈的面容,凝眉落定。
“所以,林老太最后所说的家主是襄王,对不对?
林戚,你曾经流落他处,被一富贵人家养护长大。你侍奉之主其实是襄王,是不是?”
襄王……
楚云璃想了许久,最后才想到了当初因为母妃被突然斩首的襄王。
林戚眼神暗淡看向楚云璃,语气间透着凉意,许久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殿下猜的不错。我曾经,确是襄王府的人。”
楚云台冷风阵阵,灯火飘忽,伴着林戚的话空荡荡向外传。
柳叶正巧端着茶水进入,刚听见林戚的话,一瞬间打翻了茶盏。
“你是……襄王的人?”
眉目一瞬间皱起,她双眼通红,仿若见了鬼一般,恶狠狠的看向林戚。
————
柳叶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
若能重来,她宁愿当初被推下湖水的是自己。
柳叶姓苏,全名,苏柳叶。
是苏嬷嬷捡来亲自养大的孩子。
苏嬷嬷一生未曾许过婚配,她对苏柳叶一直视如亲子,两人感情甚深。
入宫前,苏嬷嬷耐心将柳叶抚养长大,教会柳叶读书写字;追随云妃入宫后,苏嬷嬷出宫次数少了,与柳叶见面的次数也便更少了。
好在云妃时不时会让苏嬷嬷出宫办差,柳叶也能偶尔再见到苏嬷嬷。
寻常二人相见,都是苏嬷嬷先寄书信,而后柳叶再等着她来。
但那日却有些与众不同,恰逢月圆夜,苏柳叶意外得了贵人恩典,说可以进宫看苏嬷嬷。
她欢喜的带着衣物吃食去见苏嬷嬷,却不想,竟是在那日见到了苏嬷嬷的最后一面。
那夜,正是云妃被发现私通的那夜。
云妃私通襄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然而走入宫中,却无一人提起楚云台的情况。
她并不知晓楚云台出了事,直到看见满地的鲜血,才发现有什么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满地的血,漫天的血,洗净了整个楚云台。
那曾是整个皇城最繁盛的地方,养满了云妃最爱的芙蓉,一年四季繁花如锦。
苏嬷嬷说,即便整个皇城倒了,楚云台也不会倒。
因为陛下会护着云妃。
陛下是真的深爱云妃。
然而那夜,云妃被直接抓起囚禁在勤政殿,一整夜未曾归来。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柳叶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跑到地牢,见到的,只有奄奄一息被打的半死的苏嬷嬷。
苏嬷嬷年岁已高,半百的岁数,先被人打断了双腿,再然后是折断了双臂,最后连腰椎都被生生砸碎。
她像一团杂乱无章的肉,堆积在地上,与血水交融在一起。
“阿娘——”
柳叶见到,吓得几欲昏厥。她颤巍巍摔碎了饭盒,裙上沾染了苏嬷嬷身上流下的血,泪水将双眼淹没。
“柳叶……?”
黑暗中,本该再熟悉不过的人,却用一种怪异而喑哑的声音缓缓出声。
“你……你怎么来了?是……是谁……”
那时的柳叶太过慌张,她从未见过这般大片的血迹,心中慌乱不已,以至于才没能听见苏嬷嬷的话。
“阿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我一定找人救你出来!!我……”
“柳叶,别去找了……快走……”
温热的手缠着血水,握上苏嬷嬷的手。苏嬷嬷眼含热泪,泪眼婆娑,几乎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埋了无尽的恨意与悔意。
最后,只反复说着两个字,快走。
“走?阿娘,你在说什么啊!走哪儿去?我能走到哪儿去!”
她本就是住在苏嬷嬷买下的小处房宅里,除了苏嬷嬷,她再无一个亲人。
让她走?
为什么?
为什么阿娘会被打成这般凄惨的模样?
楚云台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几乎要将柳叶的精神冲垮,她刚想要将苏嬷嬷扶起,那看门的太监却已经抬脚过来要将自己赶走。
“还看什么?明天苏氏就要问斩,楚云台的人都死遍了,你又是哪儿来的?快滚!!”
那小太监长得瘦弱,力气却极大,一把便将她推倒在了地上,摔了满身的脏污。
“你说什么?什么死遍了?楚云台怎么会……”
“你不知道?”那太监几乎以一种见鬼的模样,瞪着鼻孔轻笑。
“云妃私通襄王,楚云台从上至下全要被一并斩杀,你竟不知?”
私通?
什么……私通?
脑海猛然一片空白,柳叶踉跄的跌坐在地上,云妃她……她可是楚帝最心爱的妃子!!
独独设立一方宫殿,亲笔赐名“楚云台”,为她的封号跪求太后数日终于求得“云”字,为了云妃爱看的芙蕖,亲自从南山上不远万里引来温泉,唯独放入楚云台的偏殿后苑……
“不可能!你、你胡说!!你说谎!!”
柳叶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出声,可那太监似是见惯了,反手便将柳叶几乎嵌固着扔了出去。
大滴大滴的眼泪刺入脸颊,柳叶望着空中明月,心里想着阿娘。
“不会啊,阿娘,不会啊……”
云妃她可是陛下的妃子,她为何要私通襄王?为何啊?
她可是……她可是……
楚帝最爱的妃子。
无数压抑与烦闷扑面而来,柳叶闷头一口热血涌现,直直的从口中吐出。
她很清楚,过了今晚,她便再也没有机会救阿娘了!
不!
她不能看着阿娘死在自己面前!
绝不能!!
于是连忙爬起,冲着娇芳堂跑去。
柳叶记得苏嬷嬷曾跟自己交代过,云妃与玉美人感情颇深,或许玉美人能念在往日救阿娘一命。
只要能救阿娘,她当牛做马都是愿意的!
一路跑到娇芳堂,柳叶已经筋疲力竭。漫长的夜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身躯撕裂,她只记得自己跑断了腿,到了娇芳堂时几乎快要直接跪下。
娇芳堂,正巧开了一扇侧门。
她忙抬脚冲进去,刚准备出声,却听见里面忽而传来一阵笑声。
那笑声她不曾听过,却下意识觉得,那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里面暖香温润,似有人在灯下燃了什么,发出焦香的气味。
园内的池水安静冰凉,映衬这一盏灯火,还有灯火旁的一人。
柳叶从没有听墙角的习惯,但那夜,她偏巧就是没来由的停在了窗前,听见了那人的说笑。
“这么说,云妃终于死了?”
“我的好哥哥,做事果然干脆利落。”
“所以说啊,当初就应该识趣的让开,非要去讨人嫌,活该被算计啊!”
“入宫这么多年还念着老情人,云妃,当真是痴情一片啊……”
柳叶听得恍恍惚惚,她正准备抬脚离开,却偏巧踩到了脚下的石子,摔倒在地。
寻常声响都无所谓,可今夜是万籁俱静,正是娇芳堂难得的安详之夜。
于是闷哼一声后,无数人很快便循声赶来,四面八方张开大网,对柳叶进行无穷的追捕。
她拼尽力气逃出娇芳堂,路过御花园见到后池一跃而下,毫不犹豫。
冰凉的水将她胸口最后的温热浇灭。
柳叶怔怔的看着空中的圆月。
云妃出事……竟是玉美人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