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方懿圆在外屋用着早膳,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双发沉的眸子若有似无地朝厅门口瞥了瞥,见闵炎凉迟迟未过门来用膳,心里还是记挂着她有没有冷着、饿着、冻着…,毕竟昨夜的烛火是过了三更才熄的。
“姑爷昨儿个夜里许是睡得晚了,再加上灌了这大半夜的西北风,哪儿能把肚子填饱了的?”方懿圆落了筷,拿了旁的小帕,拭了拭嘴角,对着知言道:“去膳房备些早点,给姑爷送过去罢。”
“是,小姐。”见她比平日多用了几筷,看得出自家主子是打心底里消了气,知言冰释前嫌地笑了笑,道:“小姐,您昨儿个不也是点灯熬油地熬到了三更后么,只怕…姑爷这寒风傲骨的,恐还盯着你这芙蓉暖帐一夜未眠呢!”
“一夜未眠?”方懿圆含笑着凝她一眼,“当她熬鹰呢!”
“那…也是佛祖旁边的那只。”知言还嘴道。说完嬉笑着飞快地出去了。
见她走了,方懿圆则落落起身拿了闵炎凉的氅衣去了书房。
只见书房的门正敞着,一进屋,竟连个人影也没有,再试探地往隔间走几步,绕过屏风,看到罗汉床上蜷着一条不薄不厚的褥子,一被角还悬在床沿外,眼瞅着就要直坠地面,一比较和自己睡时的境况…却是千差万别。难道这男人离了女人,变化就这般大相径庭么,还是这人天性本就如此?方懿圆纳闷之际,第一次颇有兴致地仰着脖子,绕着书房,整个仔细地观望了一番。
屋子里的陈设倒也简单。除了这隔出的小间,外墙角边上一盆被打了秋风灌了药的绿植,以及书架上那些多不胜数的经书典籍,可谓是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一灯一人一卷书。多的不多,少的不少。方寸之间,竟显素雅。
她驻足案前,低头敛眉地看着那些本该一笔一划就是一笔一划的平直撇捺的线条,如今倒是连人带字的都黑成了一团,心中却也好笑:还说什么自个儿是个没情绪没表达的人,这不,又赤/裸/裸地打了自己脸吗?难怪牙疼,尽说些妄自菲薄的话。
方懿圆在心底里吁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欲出去时,忽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柔的“见过二少奶奶。”
方懿圆惊觉地一转身,看到桃李,见她手上还端着水盆子,客气地问着:“对了,桃李。这二少爷一大早的也不知去哪儿了,你可有见到?”
“回二少奶奶的话。”见她胳膊上搭着二少爷的氅衣,桃李活络地将手里的水盆子往旁的小几上一搁,上前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道:“二少爷一早就随了老爷的马车一道出去了,至于去哪儿?这…倒没说。不过,二少奶奶请放心。我一早便带了冬衣和早膳来。二少爷临走时,就伺候她穿上了。”
“哦,是嘛。”见她这般心细。既照顾得了闵炎凉的脾性,又了解主子们的心思,自是不同与一般的丫头。若不是前些日子老夫人犯了旧疾,她昨夜里又来送信,方懿圆差点就忘了闵炎凉身边还有这么一个贴心体己的人,微微扬起一笑道,“那便费心了。”
“二少奶奶哪儿的话?”桃李颔首道,“这本就是奴婢们分内的事。把主子们照顾好了,顺心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以后…也好有个好去处不是?”
好去处?方懿圆听着稍怔了会儿,见桃李低着头有些赧然起来,会了下意,干干一笑,“行了,你去忙你的吧。”说完出了屋子,拦了刚到门口的知言一道回了正房。
“呦,小姐,刚还忧着姑爷灌了大半夜的西北风没填饱肚子,怎的又不让送了?”进了屋,知言将食盒往八仙桌上一撴,接过她手上的氅衣,纳闷地道。
“她呀,早就吃饱穿暖的,随老爷出府去了。”方懿圆手上这么一卸,顿感空凉,便迈着步子往内室走,寻了躺椅,一提裙摆,坐靠了上去,闭目沉沉道:“那个桃李,我瞧着对二少爷倒挺上心。想来…没有她,二少爷沐个浴连身衣裳都不带换的。”
“那可不嘛,人家可是老夫人给姑爷亲挑的通房丫头!”知言从圆角柜里取了一床锦衾小被给方懿圆盖了上去,搭着话,“也就小姐心大!还好我耳尖,刚听了些一言半语。说什么主子顺心了,就有好去处了…,我看呐,她每次送药来,见您喝干打尽地进了肚子里,比她自个儿都还高兴。好似她的肚子能鼓起来似的。”
“不过…”知言说着,蹲下身来,趴在躺椅的扶手上,低低道:“说来倒也奇怪,私下里听那些个婆子说,姑爷除了以前那个丫头沈橘外,压根就没让其他的丫头近过身,连后来进府的桃李也不曾有过。单为这事,姑爷还和老夫人闹过两回呢!如今这么看来,亏得姑爷是个性子淡的人。”
“呦,这会知道念着她的好了?”听她十里八外地打听得倒是挺门清,方懿圆起了几分兴,一张眼,偏过头,对着知言笑了笑,悠悠地道,“自来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三从四德。感情上的事,双方再怎么掰开了揉碎了讲,女人总是吃亏的一方。你也不想想,像闵家这样的大门大户,哪个做丫头的不想有朝一日受了主子的宠,摇身一变,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何况,还是像桃李这样既识大体,又心细的通房丫头。有些心思,自然不足为奇。”
呦呵,难不成自己主子这亏,就这么吃了?知言听她嘴上说的句句在情在理,心里可不这么认为。
就拿前些日子嚼舌根的事儿来说。自家主子明知是一场闹剧,可心里头仍是有的没的起了芥蒂。
不然,怎会专挑了两套相得益彰的吉服,一道携了姑爷出了府去。
明面上是帮着贵叔挽回一个为闵家做实事的人,实则也是不放心姑爷,便借着这个由头,亲自登门过府见了见冷面西施。
如此一来,是既帮了贵叔,又澄清了谣言,还不动声色地摸清了姑爷外面那些莺莺燕燕的心思。
而这些心思,自家小姐可是连那个打小一起伴着长到大的表少爷江洪洛,都不曾有过这么一回。
想来自家小姐为着一场空穴来风的谣言尚且如此,这能与姑爷肌肤作暖的通房丫头…,知言瞧着方懿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于是沏了茶,端到她跟前,冒昧地问了一句,“小姐,倘若您…以后肚子里有了小少爷,就不怕姑爷她…指不定哪天就耐不住性了吗?”
“你刚不还说她性子淡吗?”方懿圆接过茶盏,提着茶盖轻拂了拂面上浮起的茶叶,心中权衡了会,顽笑道,“再说她那性子,我嫁过来这么些时日,就没见她耐住过几日。这做丫头的,有些心思也就罢了。她若有那心思,倒不如…先把我这大房的名分给坐实了罢。”说完将茶盖一倾斜,送到嘴边,呷了一小口。
“呦,谁说姑爷没心思啦。”听她这么说,知言会心一笑,原来自家小姐心里早跟明镜似的,一瞥她手里的羊脂玉白瓷扣碗,玩味道,“小姐昨儿个夜里可是为了这姑爷的一盏茶,愣是喝了大半壶的水,才解了腻。可见姑爷的这番心思,齁甜齁甜的,都快甜到…心尖尖了。”说完毫无掩饰地笑了起来。
“嘿——你这小蹄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怎的尽帮她说起话了?”方懿圆一落茶盖,憋着笑意,嗔骂了句。
知言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方懿圆登时觉得口中的茶香变了味儿,心头也紧跟着犯起闷来。
不稍时,知言拿了温水给她换下,见她还余味撩喉地发闷的紧,提着茶盖一拨楞,叹了口气,道:“姑爷这泡茶的手法,我算是见识了。内行,但手生! 也就小姐您是个不嫌弃的主儿,甘愿尝尽这其中一番滋味…”
“是啊,不紧手生,还手重呢。这滋味…”方懿圆说着顿了顿,喝了口温水,“她不是说我慈悲吗?那这罪我一个人受就够了,省的她再没轻没重地嚯嚯了别的女人去。”说着,一低眼睑,看着手上的杯子,浅笑道,“呵,倒也有趣。她灌了大半夜的风,我灌了大半壶的水。”
知言听了正发着笑,忽听到外面一声通传,便前去交涉了两句,回来回话道:“小姐,是南苑那边的丫头,说是三小姐带了些好玩的玩意儿回府,邀咱们跨院去一块儿热闹热闹。”
清儿?方懿圆不由想到昨夜的闵炎凉那般心急气躁地拽着自己,追问着一些清儿的事,便想探个究竟,借此应了,“正好姑爷不在府上,咱们不妨解解闷去。”
再说闵炎凉一早便伴着闵连舟进京的马车,在裕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儿下了脚。
“走开,走开,别挡道儿!出了人命,赔得起吗…”一下马车,只见一壮汉抱着小孩嚷嚷着从人群中扒拉出来,火急火燎地撞过闵炎凉的肩头,直奔向一药铺。
闵炎凉揉着发疼的肩,仰头眯眼看了看,只见高挂的匾额上打着‘杏海堂’的字号。
而这样的字号,在裕州城里,她却也是头回见。看着药铺门前熙来攘往的,闵炎凉紧了紧牙,兴许能治治根,便走了过去。
她前脚刚跨进门,掌柜的拿眼飞快一扫,便在手上的号笺上落了几笔,递给了旁的伙计。
伙计接过看了看,随即对着闵炎凉客气地引路道:“公子,七十二号!这边请…”
于是,闵炎凉随着伙计上了二楼,再跨过一道门槛,却是另一片天地。
“这…是药铺,还是茶楼?”看着眼前此景,闵炎凉咋舌道。
“呦,公子,您还不知道吧?咱们药铺新换了东家,昨儿个夜里才从江南回来,今儿一早便放了鞭炮,换了字号,义诊七日呢!”伙计热络地道,“咱们东家不仅医术了得,医德也是极好。想到会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便提前盘下了这地儿,茶钱还减半。”说着给闵炎凉寻了一座儿,又拿了茶水点心来,将号笺在四方小桌上一搁,客气地招呼着,”公子,您的号还尚些时辰,不若在这儿休憩休憩。待轮了您的号,小的自会前来相请。若觉得候着乏了累了,不妨先吃些茶水点心,再听听评书,解解闷儿。”说完退下了。
生意还有这样做的?闵炎凉头回这般舒适地坐下来喝了会儿茶,听了会儿评书。
看着堂前座无虚席一个个都面带笑意,井然有序地一进一出,哪儿像是来看病抓药的?只怕这病未看,自先好了一半。于是,闵炎凉对这既能把脉,又能做生意的东家,甚想见上一见,故而多候了些时辰。
直快到了晌午,闵炎凉惦念着心中之事,终是耐不住性地起了身,丢了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欲走时,碰到了来叫号的伙计。
“呦,公子,还有俩号就到你了,这就…不等了?”伙计收起铜板,拿着号笺问着。
“哦,我还有事呢!就不等了,这号挪给别人吧。”闵炎凉说着,突然听到一声惊堂木响,随即哄堂一笑,转头看去,“既然这闷儿解了,那这腻也得该解解了…”说完透过阁楼墙上镂空的花窗,看到外面街边的小贩就要收起摊来,急急地下了楼。
“诶——公子,请稍等。”闵炎凉正欲出门时,伙计忙拿了一牛皮纸包追了出去,双手逞上,“这梅干是咱东家秘制的,凡七日内,到铺里用过茶水的,都送。”
“那,谢了。”闵炎凉伸手接过。
方懿圆从南苑出来后回了正房,见天色不早,同知言嘱咐了几句,便出去了。
她穿过中堂,行至前院,就碰到了刚回府的闵炎凉。
只见闵炎凉顶着漫天的飞雪,熬着乌黑乌黑的眼圈,风尘仆仆地进了院门,左右两手还各拎了一萝卜…,方懿圆隔着些距离,歪头打眼地看了看,捏着手帕捂嘴笑了笑,上前却面不露色地道:“一大早出门,就为这俩大白萝卜?”
“你昨夜不是说齁的慌吗?给你解解腻。”闵炎凉说着站住了脚,两个萝卜并一手拎,另只手一扬,招了小厮过来,单手一提,“去,拿到膳房给二少奶奶腌上。”
“呦,不亲自动手了?”见她上了心,方懿圆就着手帕为她拂了拂身上的薄雪,拂着拂着,不知不觉就沿着外衣的襟口拂了进去,摸到里面那条襟带子,俨然没了昨晚那疙瘩,嘴上玩味了句,“这冬衣也不自己亲手穿了?看来…我还真是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闵炎凉呆凝了会儿,干脆道:“你若不喜,我脱了便是。”说着就要动起手来。
“好了好了,没闻到自己身上一股呛喉的柴烟味儿吗?”方懿圆压下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要脱,去浴房脱去,正好我让知言备了水,拿了你的换洗衣物。你这个二少爷呀,只管脱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