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生命就像是一本厚厚的空白书,每一页都是未知,当你翻过一页又一页时总会有些不舍的、不忍忘却的记忆被留下。后来再翻开时那些零星的温暖就会透过落下的文字一点点回到心里,指尖划过的瞬间,一生的时光便汇成了一条长长的路,指引我们轻而易举地走回昨天。
这是我和他一起走过的生命中的第十六个年头。
也许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原因,生命于我而言已有了厚重的力量,这些日子以来,我身体好了许多,我时常会想到过去,想到我们的初遇,想到第一次牵手的情景,第一次亲吻的瞬间,好像我生命里许许多多的第一次都和他有关。
到如今追忆起那些往昔岁月,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时的情景,就好像这么多年来所有的记忆都被好好地封存在心底,只等我们时时回想。
比如此时,我躺在宽敞明亮的病房里,一场大雨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柔柔的,很舒服,让人忍不住起了困意,想要小憩片刻。
然而,还没等我困意彻底来袭,思绪就被一声温柔的呼唤声驱散,我微微直起身子,看到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朝我走来,她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笑得勉强。
妈妈来找我了,于是思绪便被打断,我们下次再讲。
“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苏叶莹轻柔的嗓音落在程澈耳边,与那片阳光一样温暖。
“没有。”程澈坐不起身,只好躺着这样与她讲话。
他看着向来爱梳妆打扮的母亲近日都穿着简单,心里隐隐作痛,想换一个话题让她开心一些。
“妈妈,那本相册你怎么拿来了,平常都不让碰的。”他笑着说。
苏叶莹来到床边坐下,闻言将相册立起来,一页一页地对着他翻。
“不让你碰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当时是怕你弄坏,没成想你长大了也没想着看。”她假装生气地说,果然看见程澈眼里飘飘荡荡起一层光泽,心中的阴云散去了一多半。
她继续翻动着相册,指着前面的照片说:“这些都是你幼儿园时候的照片,那时候你多小啊,个子长得倒是快,只是我和你爸没落着你跟在我们身后跑。”
说到这里,苏叶莹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她往后翻,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在幼儿园里,心爱的枕头被别的小朋友拿走了,你却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哭。第二天你把娃娃塞进了书包里,午睡的时候就枕着它睡。”
程澈也想起来了,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后面的故事,心里一暖,嘴唇轻动,那段记忆便同阳光一起铺陈开来。
“那天睡觉的时候宋之珩发现了,就问我枕头跑去哪了,见我不说他就号召整个班的小朋友动员起来给我找枕头,动静不小,引来了值班幼师的关注,然后我在一个班人的注视下小声说枕头被隔壁班的谁谁谁拿走了,最后它还是回来了。”
说这段话的时候,程澈整个人都在晨光熹微之下,眼里笑意盈盈。
苏叶莹又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反应比先前平静多了。
她沉默地站起身,动作中带着几分刻意控制的沉稳,走到窗边将窗帘拉至半掩后,室内的光线随之柔和了几分,仿佛为这紧张的气氛添上了一抹缓冲。
程澈早有预谋地阖上眼睛,不想再听接下来的话。
苏叶莹转身看见他这副样子,嗓子卡着千言万语,却又被心痛的潮河一层层冲洗,最后竟没有再重复昨天还在说的话。
“我不劝你了。”她盯着他,饶是有千言万语,在这一刻突然都说不出口了。
“等你好了后,我们离开加维。”
那一瞬间,程澈心里的期待彻底被摔碎,整个人卸了全部的力气瘫在病床上怎么动都动不了。
明明昨天还能抬胳膊的。
哪怕只是一个动作,她也能发觉自己的不愿。
程澈很想哭,眼泪就顺着脸颊一直不停地流,心底那种原本被封存的别扭情绪又涌了上来,他开始和自己较劲,也和母亲较劲。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他的。”他侧过头睁开眼,泪水打湿了雪白的枕头,它们倔强又坚定地留下一串斑驳的泪痕。
恍惚间程澈好像看见了自己与宋之珩之间蜿蜒绵亘的红线,那样曲折离奇,却在某一时刻突然要彻底断裂。
他比谁都明白这一次离开意味着什么。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小澈,我不会同意他在你身边。”苏叶莹缓步走近,眼中满是坚决和痛楚,她轻轻握住程澈的手,苦口婆心地哀求说,“妈妈不是想干涉你的喜好,也不是要剥夺你的幸福。但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后果将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平和,但字里行间依然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虑:“他做了什么你最清楚啊,我这不是偏见也没有很固执,而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我无法接受一个可能给你带来伤害的人留在你身边。”
“你的人生还很长,未来有无限可能,妈妈只希望你能避开那些已知的、不必要的风险。”
“我知道,你或许觉得妈妈的担忧多余,或许觉得自己的感情无法割舍。但妈妈这么做,完全是因为爱你,怕你受到伤害。”
她轻轻摩挲着程澈的手,柔声哄道:“你可以继续喜欢男生,这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妈妈永远支持你。但唯独留在加维和喜欢宋之珩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听我的,不要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苏叶莹的眼眶微微泛红,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小澈,你是妈妈的骄傲,也是妈妈的软肋。妈妈不求你完全按照我的意愿生活,只希望你能在做出选择时,多想想自己,多想想未来。”
“这么多年,你在慢慢变好,我不想再看到你躺在病床上了。小澈,你听妈妈的话吧,妈妈求你了……”
程澈看着她,看着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看着如雄鹰般坚强的她流下了两行眼泪,看着平易近人的她口中蹦出的一字一句不容违逆的要求,他突然感觉自己整颗心像是被攥紧在了盐水里,疼痛和酸涩一起,毫不留情地朝他袭来。
“他不是这样的人,妈你别用这样的称呼叫他,”程澈没有眼泪的控制权,说话也没了气势,“我不会离开他,我跟他保证了,会一直陪着他的。”
“妈妈,对不起。”
苏叶莹听完后嘴上哑了声,目光错开儿子的眼睛,轻轻眨了几下眼、待涨至鼻腔的酸意硬生生散了些后,才低着声说:“一定要留下来吗,哪怕代价是和妈妈闹翻?”
程澈心猛地一凉,用力握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掐出了点点血迹,他也感受不到疼。
风没有听到答案,苏叶莹也没有。
许久之后,程澈同她摇摇头:“妈妈,我不想,可我还是要留下来。”
苏叶莹眼睛的光一下子黯淡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他的眼里读取出什么似的。不过最终还是低了低脑袋,她说:“你再睡会儿吧。”
她转身离开时,程澈的目光顺其自然地看向他们的正前方。顺着他的目光找,能看见的是长满了阳光的窗台上的吊兰,几天前程云羡把它栽进他们挑选的新花盆里,而如今它叶尖枯焦,蔫耷着叶片。
“它快死了。”
苏叶莹忍住落泪的冲动,硬着头皮拧下了门把手。
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程澈垂下眼帘,缓缓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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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失眠到凌晨三点。睁眼闭眼都是错乱的线条和血红的衣服,它们像指数一样爆炸式增长着,直到我的整个梦境都被填满。负面情绪黑压压地成片向我袭来,如同阵阵涨潮的海水,漫过我的头顶。
梦里我奋力地想要挣脱这股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可我越是反抗,它们就越是来势汹汹。在我即将要被淹没的时刻,我突然透过海水看见一双模糊的黑色眼睛,他隔着遥远的距离与我对视,如同我那天早上透过病房窗看到的那幕。
看清那双眼睛时我突然惊醒过来。今夜月亮格外亮,透过窗户平白泄露一地月光,地板都泛着令人心慌的惨白。
我侧过身伸手去按亮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时间堪堪过去一个小时。
我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居然惹醒了我妈妈,她坐在椅子上趴在床沿,脑袋蹭着我的胳膊,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怎么还没睡。
本想找个借口说口渴渴醒了,还未开口妈妈的手掌就已经落在我的额头,温凉干燥的掌心触碰到前额的皮肤,不用想都知道妈妈大概率是沾了一手的汗湿。
“做噩梦了?”
这句话好像用不着我回复,她将被子往我身上扯了扯,语气听上去还是不太清醒,但说的话却意外的很有逻辑。
“睡吧,妈妈在呢。”
“明天给你调个安神的茶带来。”
可不能告诉她我反而清醒了许多,我只想告诉她不要再坐着睡觉了,对脊椎不好。
她迷迷糊糊地嗯下,第二天却还是这样睡,唉,我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扯下身上的被子给她盖上,又把枕头垫在她的胳膊下,希望这样会有点用处。
我大概是太过胆小,不想闭上眼睛,也不再去看地上那滩月光,就那样像猫头鹰一样睁着眼睛。
说起来真的还挺奇妙的,妈妈的体温好像带着一种特有的力量,冲刷着我心底那片来势汹汹的灰色海水。
伴着耳旁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终于安稳睡着。那晚这场无声抗衡中,我完美借着妈妈的力量胜出。
那时的我根本没考虑过这样磨人的情绪会萦绕我多久,一觉睡醒之后太阳照常升起,于是我也理所应当地以为它会就此退潮,完全没想到它会如此快速地卷土重来。
直到今天,我握着笔无意识地把妈妈弄伤了。
时间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流逝着,直到妈妈的一声惊呼出现,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我终于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
那一刻,我朝我妈跪下,把那支笔扎进了我的胸口。
有点疼,但是我死不了。
我看到病房外围了一群人,他们姿势奇特,有伸手指着我的,有叉着腰的,也有啃着苹果的,我猜测他们是在看我笑话。
不用在意的,我对自己说。
可我还是会在闭上眼前的那一刻反复将那些难听话听进去,我的心脏好像也疲倦了。它开始咕咚咕咚跳得吃力,那只无形的手不知又从何伸出,攥紧我那颗脆弱的心脏。然后整个胸腔都开始抽搐痉挛。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我只好终止了我毫无意义的自我摧残,反手将被子盖在了头上,紧紧攥住被子边缘。
我听见了几个护士跑进来帮妈妈包扎伤口,又把陈医生喊来的声音。
“之珩,你在里面热不热?我拿了西瓜来,你要吃吗?”
我忍下眼泪,拼命保持清醒。我终于知道我真的会伤害别人。
可陈医生没有放弃我。
“这个瓜很好吃的,我保证。”
我拼命摇头,也许她看得见,我还是没回话。
“你想看看程澈最近养的植物吗?它很漂亮。”
五天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字。
原来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还是有电流从两耳贯通一般,然后穿心而过。
我站起来,心里暗戳戳地想,你们不要骗我。
陈医生温柔地朝我笑笑,将手机递给了我。
我不敢乱翻,只盯着当前的这张照片看,有些反光了,我歪头伸着脖子终于看清,那是一盆吊兰。
它们的叶子两边是白色的,中间碧绿碧绿。每片叶子狭长而柔软,层层叠叠,向四周舒展着。微风轻轻吹来,叶子像一朵朵绽开的烟花。
茂密的叶子,中间长出一条条又细又长的茎,垂落在半空中。在它的茎上有一株株小吊兰,远远望去,像绿色的瀑布一样,我仿佛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
再细看,大大小小的小吊兰,像一个个摇摇晃晃的小秋千,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它们很漂亮。”我抬头冲陈医生眉眼弯弯的笑,喉咙就像被人掐着一样,泛起一股隐约的血腥味。
“是啊,而且它们的生命力很强,一个月不浇水照样生机勃勃。”
我猜陈医生这句话有别的含义,但我没有时间了,护士姐姐拉着我出了病房,我知道我又要去闻更浓烈的消毒水味了,但我不怎么疼。
回来时,护士姐姐照例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