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程澈的三个未接来电时,我正在前往加维精神卫生中心的路上。
我不是一直都喜欢雨天。小时候我随我妈去到西欧学习,那时四岁左右的我多少有些像拖油瓶,可我爸在警察局随时待命,爷爷正忙于照顾身体不好的奶奶,外婆外公又外出旅游,无奈之下妈妈只好带上我。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半分怪罪我的意思。
当时程澈还没有遇到我,也就差一个月的事了,可我年龄小也记得住,常年的阴雨连绵时常让我喘不过气,仿佛是一张永远掀不开的阴郁的网子,要割开我和加维所有的牵连。
但欧洲的风更为温和,也更湿漉,吹在身上其实不难受。我就这么沉默地站在街道上,感受着这阵异国他乡的风,像缓慢涨潮的潮水,一下一下地吻过我寸寸皮肤。
回忆结束,我抬起头,人还在车上。雨已经停了一天了,窗外是疾速倒退的风景,手里攥着早已息屏的手机。
脑袋昏昏沉沉的,我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号码,拨了回去。
铃声在一片空荡中显得格外悠长,爸妈都注意到我的动作,寂静是刻意伪造出来的,因此我提心吊胆地数着时间,直到听见那声代表着电话被接听的震动:
“嘟——”
乱糟糟的思绪和铃声戛然而止,我的眼里开始蓄水,很快就要滴落,又忙用另一只手飞速地抹掉,我听见自己喉管里近乎呜咽的声响:“程澈。”
我说完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嗯,像鼻腔里哼出来的一样轻,然后他也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心中满是欲说还休的话语,它们在我的喉咙里拥挤、碰撞,被泪水浸润得沉甸甸的,让我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以至于错过了再次开口的契机。
我其实很想说,你恨我吗。
幸得程澈总能适时填补我心底的空缺,我听见他一条一条地叮嘱:“你现在应该在车上吧?别怕,我会一直等你的,我不走。”
“关于转院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别担心,去了那里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多和周围人聊聊天,身体有任何不适都要及时向医生反映。如果吃不惯那里的饭菜,我可以学着做,然后托叔叔阿姨带给你。还有,记得早点休息,不要总是熬夜,养好身体最重要。”
“那盆吊兰拜托你帮我养吧,它很好养活的,只要喝水就好了,如果不能带进去放在你家里也行。”
我轻轻嗯了一声,这通电话到现在我就只蹦了三个字,放在平常这可属实罕见,程澈却依然那样笑着跟我说学校里的事我也不用担心,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我嘴角微扬,感受着那份无需忧虑的轻松,但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总在为我操心一切。
我是一定需要一个契机向他们所有人道谢,回望来路,我所经历的每一场风雨都显得那么唯美,我无疑是那个最不该抱怨命运不公的人。
听见他都是在说我,我吸了吸鼻子问他:“你最近有好一些吗?”
程澈轻嗯一声,我又听见他笑了,声音里像带着春天的风:“好多了,今天没赶上你来,我其实很想抱抱你。”
眼泪在眼眶里倔强地兜了几个圈,在听见他又一次说“我很想你”时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用胳膊擦,温热的泪沁入手臂冰凉的布料,起不到丝毫回温作用。
“我也很想你。我、我其实去过两次了……”
空气安静了一秒,我几乎能想到他错愕的表情,便抹掉眼泪跟他解释说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还没有醒,不怪他。
那边又有声音传来,低缓又温柔:“那我运气还是挺一般的,两次都没看到你。”
我说他运气确实一般,身边绕着我,没了自由还莫名其妙受伤遭殃。可我不是幸灾乐祸,我心疼他。
他急忙反驳,我几乎要看见了他睁大的眼睛和紧蹙的眉头,我听着他列举出我过去帮过他的种种事迹作为反驳的论据,他说他这一路走来遍地都刻满了我的痕迹,还说没有我就没有如今的他。
“程澈,我不是。”
我早就察觉到了程澈认知上的一个重大误区,这或许正是他遭受校园霸凌不幸的原因之一。可它随着时间一起滚滚向前,我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他阐明这一点,如今我意识到我必须要讲出来了。
“你就是你,是你自己越过了一山又一山,度过了一关又一关,它不关乎于任何人,而是你强大内核的投影。事实上我不过是助你向上走的一块跳板,真正决定你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是你那份温柔却强大的野心。”
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伟大,甚至甘愿做别人成长的跳板。我只是想告诉重要的人:这是一个鲜花盛开的世界,永远不要觉得你是平庸的,永远不要否认自己,也许你只需要绽放一点点,春天便会因为这一点点而更加明媚多彩。
那边好久都没有声音传来,可我却隐隐听到了一声叹息,我刚想问怎么了,程澈的声音又传来:“谢谢你。”
“宋之珩,如果我是你,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根本做不到像你这样冷静,我真的佩服你。”
我听完后挠了挠头,感觉耳根有些热,一瞬间有股酥麻电流直冲大脑,这回直接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好像还是很不经夸。
“还行吧,就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程澈在电话里笑了笑:“好,你安心治疗,我会在这段日子好好健身,等你康复回来。”
说到锻炼,那自然得出门。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感到隐隐心慌,原来是我忘了时间回溯这回事。
“那你打算去哪个健身房?你知道怎么走吗?”
程澈没有立即回复我,但几秒后,我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阿姨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不去健身房了吧,你才高一晚上回来都将近十点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呢?要不然妈妈在家给你请个教练……不过好像又有点不太方便。”
实际上我也不想让程澈去健身房,毕竟我们现在分隔两地,他去哪里我都担心。
所以综合来看,住校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阿姨,我建议让程澈住校吧。我们学校宿舍环境不错,管理也相对宽松,上床下桌四人寝,还有独立卫浴。除了常规的违禁品,没有限制携带运动器械。而且我们操场很大,单双杠什么的都有,高一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后,很多学生都会去操场锻炼,您完全可以放心。”
我承认,连我自己都要被自己的话打动了,但我不会选择住校。一来,我爸妈已经在这附近买了房陪我走读,我不需要去住校;二来,叶臻被打的那件事,我尚未弄清真相。
“我知道了,阿姨再考虑一下,这件事不着急。”
我轻声回应,或许是上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让我此刻面对阿姨时感到有些不自在。正当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继续时,阿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小珩,阿姨要跟你说声对不起,上午我应该及时拉你起来的。还有我说的那些话都不作数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现在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都别去想,好吗?”
车在这时停了下来,我抬头发现是红灯。
“……好。”我打开车窗,一股雨后专属的清新凉意扑面而来,令齿根不禁泛起一丝酸意,但我仍坚定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我没有怪您,我会好好治病的。”
话音落下不久,一阵清脆的关门声划破了空气中的宁静,其声回荡在耳畔,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被无意识间抠得血迹斑斑的指尖上,那抹鲜红格外刺眼,提醒着我刚才内心经历的那场惊涛骇浪——原来,是不加掩饰的紧张在作祟。
对于阿姨态度的突然转变,我虽感到不解,但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想必一定是程澈在关键时刻说了些什么,才使得局面得以缓和。
我转头望向车窗外,目光掠过同样静候绿灯的车辆,穿梭不息的行人,以及被几缕灰云轻绕的太阳。不平的呼吸一阵接着一阵,蒸着湿淋水汽,渐渐的,心中似乎有种名为想念和爱的情绪汹涌着,我不禁开口对他说:“程澈,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通常情况下,人们总会对告别和分离怀有某种悲伤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在心底停驻,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种执念。时常回想起来,就会觉得那时候一切故事的发生都来得匆匆,以至于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好好说明。
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好好开口说出告别呢?那时坐在车里举着手机的我想了很久,最终却也不免落入俗套,妄图以一句“下次见”草草结束与他的对话。
这段车程并不漫长,当我说完那句告别,目的地已悄然到达。前排解安全带的声音清脆响起,而我仍固执地握着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只愿再多听一会儿他的声音,哪怕只是那细微的呼吸声,也足以慰藉我的心。
可我还有要问的话,恰巧我爸妈此时也下了车。
“程澈,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几乎是哽咽着问出这句话,带着所有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喉头,它们在这一刻汇聚成河,冲击着我的理智,让我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四散纷飞,却找不到一个清晰的脉络。
我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一天,我站在病房外,透过厚厚的窗望向里面的情景。那一幕,比任何一次他毫无生气地躺在我面前都要让我心痛。
因为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我。是我,让他承受了这样的痛苦和折磨。他躺在那里,那么无助,那么脆弱。而我,却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种由内而外的自责和痛苦,让我几乎无法喘息。
我知道,这样的伤害无法轻易抹去,但我仍然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我都愿意承受。
可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渴望得到他的原谅,却又害怕听到他心中的怨恨。
手机里保持着通话,风声从四周钻入屏幕里,延迟的电流声低到听不清晰。
我问完那句话后对面便沉默,似乎是断了线。只有被刻意抑制过的粗重呼吸表明了程澈在听,但他没有发出任何言语。
我想我是在明知故问,他怎么可能不恨我?
回想起小时候,即便是那些曾经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玩伴,也会因为诸如成绩上的微小领先、一次未邀的如厕之行,或是目睹心仪女生与我更为亲近的瞬间,而渐行渐远,心生嫌隙。如此琐碎之事尚能种下嫌隙与隔阂的种子,更遑论在程澈身心遭受重创之际,我又怎么能奢望他依旧对我保持无咎之心,不对我产生怨恨呢?这样的情境下,他的怨恨,似乎成了一种难以避免的情感反应。
因此,我本能地将他未回应的沉默解读为怨恨的压抑,但如今反思,这或许是我对自己在他心中地位的过度低估。我应当更加坚信,自己在他的世界里占据着不可或缺的位置,而非轻易将沉默归咎于情感的藏匿。我需要的是更多的自信,去相信我们的关系能够跨越这样的误解与空白。
遗憾的是,当我终于明白这一点时,我们已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至今仍未得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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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日记本一点点输入完以上的记忆,已经是深夜了。或许你也觉得,一切看上去都如此美好,对吧。
实际上这些都是濒死的美好,就像即将结束花期的花儿最后的姿态,最美的其实也是最可悲的。
如此措辞,源于今日我第三次试图挣脱这座精神牢笼的束缚。除了那盆倾注了我无数心血的的吊兰,我别无他物可携。但此刻,它正萎靡不振地躺在病房的地面上,更像极了被囚禁于此的我。
窗外被防护栏切割的天空拒绝给予一丝光亮,吊兰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程澈的照顾,便难以维持其鲜活,就像我一样。
我不再抚摸它快要枯落的叶片了,转而看着面前向护士姐姐借来的录音机和磁带,再次缓缓按下录入键。
程澈,关于爱上你的瞬间,我反复思量却难以界定。或许是运动会你向我招手说“我相信你”的那刻,或许是在雨落后的傍晚你用指尖印上我的脸颊帮我牵起笑容后,或许是我每次强颜欢笑转头却对上你那双满是担忧的眼睛时。又或者,这一切的起点更为遥远,在我睁开眼,闻到花香,你正好向我露出笑容。
我也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恢复记忆的。自第一次电疗后,我总是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渐渐地我发现它们之间实际是存在因果的,但梦里我常是冷汗直掉,怎么都捋不清,醒过来了却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