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方的戎久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并不特殊的居民楼前,就像矗立在其左右的那些一样,残旧、年久失修。靠近楼底的门前才能闻到,一股异味从其中逸散而出。
仇珩与暨景不曾皱过一下眉头,前者是因为离开“第一温室”后,行于“故土”的几十年中无数次见过这样的情景,曾身处其中亲身体会过很长一段时间。
而后者几乎未直面过它们,却无动于衷,似是同样在其中长远行走过——只不过他忘得一干二净。
令人意外的是,戎久也视若无睹——好吧,两位兄长对此并不感到如何意外。
事实上,在被仇珩带回镇河以前,女孩的生活与这里的人们没什么不同,挣扎在泥泞中,不知何时就会永远在睡梦中安眠,或出于饥饿、或出于寒冷与疾病。
她是——被仇珩移栽于温暖室内的野草。
走入狭小的楼梯间,一步步踩着台阶,周围空气流动却并未因高度的抬升而通畅起来。就那样凝固在原地,压抑得仇珩说不出话,也抬不起头。
他现在很少来这里了,但也只是相较于那场长眠前而言。
学者时常会自己来这边到处走走,有时带上药箱,坐在堆满垃圾的路边就地摆摊——并非他有什么爱好,喜欢坐在垃圾堆里,只是……这路边哪里都是一个德行,没差。
有时什么也不带,就换一身麻布衣,和眼熟的人们说说话。以医生的身份,和熟悉的病人聊天,听他们聊起病痛与苦难,听能够使人警醒的哀鸣。
但据本人对外所说,只是闲得无聊,寻处人多的地方看看病打发时间罢了。
不过家里其它两位和方青,都当作这只是他的托辞罢了——就连一号也同样如此。
现在不过是……纯粹的作为仇珩本身,看着这一切。警醒自己,不要真的沉溺于当下的安逸中,不愿醒来面对真实。
他想着。
若连身旁的恸哭都闭耳不听,那么他该如何保证,下次依旧会为之挺身而出。
很久以前,暨景问过他,为什么从不喝酒。
实际上仇珩从前的酒量很差。
十九岁那年,被同学拖着,两个人在住处喝过一次酒,明明只浅酌几口,他却醉得一塌糊涂。
由最开始的有些头晕,到中间双眼逐渐模糊,再到意识开始昏沉。
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浑浑噩噩,跑到马桶前将胃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这才好受一些,姑且睡去。
在尚且没有丢失的那些记忆里,后来他再也没碰过一次酒精。
当然,这副早已被“土壤”侵蚀的身体,也再喝不醉了。
相比于依赖酒精自我麻痹,仇珩更喜欢时刻清醒地活着。
感受命运与真实的凌迟。
“琳娜婆婆!”一位老妪打开房门,戎久这样亲昵地称呼对方,“我们来给你送药了,最近医馆要停业。”
“是小戎久啊……还有仇大夫,小景。”沧桑的嗓音落在仇珩耳中,他冲对方点了点头,以示问候,“最近温室里不太平啊,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出来到处跑了……我这个老婆子也没几天可活,停两天药不要紧。”
“琳娜婆婆。我们仨一起过来,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暨景紧接着对方落下的话音开口,微抿嘴角,不是很赞同,“还有您的身体,我哥说没问题的,只要坚持调理,别半途而废……他一直很担心您放弃治疗。”
“何况已经在一点点好转了,不是吗?”暨景说到这句话时,仇珩配合地点了点头,面上也带了些严肃,表达主治医生的立场。
婆婆闻言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终是应声道好。
戎久又同她寒暄了两句,将药交给对方,再细致地讲述了一遍服用方式,这才放心离去。
对于温室居民的医疗问题,其实在冷冻前,学者一直在想办法解决,只不过在药理方面有兴趣、有天赋、肯钻研的人实在是太少,他有心无力。
“第一温室”曾推行过一段时间的鼓励政策,这才勉强使现状稍有好转,但也不清楚现状如何了。不过现在这些与他无关。
如果那里不曾腐朽,仇珩认为,是当得上一声“第一温室”的。
从最开始,他便致力于打磨这份作品。无论是通过对内管理的《第一条例》、求索着削减必然存在的苦痛,抑或是后来与曾经的同伴一步步走过这片土地、尽力沟通起人类。
但种种努力,终归阻挡不住人性的贪婪与恶。
镇河会出现这种内外居民区差距极大的情况,其一,固然有不同个体之间能力有差的原因。
但正如最初“第一温室”所做,为居民提供适合自身的工作岗位,可以一定程度上削弱不善战斗带来的生存劣势。
如果悉心维护,再辅以其它政策从中调和,不至于产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也正是他想说的第二点原因,管理者——以至于其团队的不作为。这是仇珩现在有心无力的根源所在。
他不再是代表“第一温室”的那位仇珩,自然没身份立场去做这件事。
口中说得再冷漠,也不过是用以欺骗他人、催眠自己而已,若是当真有契机能解决问题,他还是会去做的。至少在保证旁人安危的情况下,尝试一二。
折返的路途中,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每次从居民区外围回来后,气氛总是这样有些沉重。就连暨景也没再试图使其变得活跃,毕竟受某个人影响,今天气氛格外的沉重。
最后,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打破令人难受的静默。褐发的兄长连忙抓住机会,询问另外两人,要不要买点材料,回家让仇珩去调些饮料。
戎久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她也察觉到了大哥无意间散发的低气压。
仇珩强撑出一个笑容,轻轻摇头,以示无奈与纵容,默许了二人的决定。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暴雨,今天的晚霞格外的红。黑夜一点点漫上天际,最终在中央形成一条有些模糊的分界线。
左手边是血一般的残昼,右手边是无尽夜。
他就这样走在下面,走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看不清神情与容颜。洁白外套的衣角飘荡在空中,像是白鸽舒展羽翼,或是旌旗飘摇,将要飞往云端与星辰之上。
前方时不时闲聊几句的两人回过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虚无缥缈、如梦似幻。
至于画卷的主体——仇珩。他们拉住了他,留他常驻人间。
“唉……”
仇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暨景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学者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之间竟叹息出声,继续向前机械地行走着。
“搞不懂你……”被落在身后的暨景小声嘀咕,快走两步,追上早已跟上对方脚步的戎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