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下午的课依然是体能训练。
周漪无愧于她在外院的恐怖名声,只一个上午就开除了九个人,下午的正式课程上更是采取了末位淘汰制,训得学生们比鹌鹑还鹌鹑。若非大家在困境中意外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团结精神,打动了周漪,他们少说还得再走一个。
不过,虽然周漪的教学手段严厉到有些残酷,但她能顶着超高淘汰率和学生频繁的投诉在外院横行这么久,自然有着她自己的本事。她是古法教学的忠实拥趸,讲究以各种手段全方位压榨人体潜能,培养学生顽强的意志力,但凡能够在她手上坚持下来,都会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成长。她带过的学生,升入内院的比例也是最高的。
而针对千重夜这个特殊学生,周漪也没有完全一概而论,毕竟她是来教学的,不是专门开除人的。同样是穿戴铁衣负重奔跑,由于体型的缘故,千重夜分到的铁衣重量上确实要比其他人轻了近一半,一堂课下来正好能让他卡在一个体力透支、而又不至于惨烈到真的昏厥过去的状态。
对此,唐冬庆幸地说:“看来周老师也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吓人嘛!还是很讲道理的。”
这时候三人刚穿着铁衣跑完额外的十六圈,正排排坐在广场边上稍作休息。说到这里,唐冬还不由自主地想,感谢周老师,居然能请来一位治疗类的植物系器魂圣来给大家恢复体力,不然被魔鬼训练折腾了三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怕不是得用爬的完成这剩下的惩罚。
霍雨浩闻言,摇了摇头,说:“其实,要不是周老师先用雷霆手段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下午肯定会有很多同学质疑她和阿夜弟弟的。周老师真的很厉害。”无论是教学手段,还是揣摩人心。
千重夜默默点头,赞同了他的评价。
三人坐了一小会儿,霍雨浩率先拍拍裤腿,爬起来,说:“我先回去换衣服了。昨天小雅老师带我看了几个兼职,我得赶紧去试试,顺利的话,最近一段时间都要去打工。唐冬,你多看着点阿夜弟弟啊。”
唐冬比了个大拇指,“没问题!”
霍雨浩匆匆忙忙地走了。唐冬歪头看了看身边正襟危坐的小孩儿,手指又有点儿蠢蠢欲动起来,可惜这回没借口再掐两把了,只能遗憾地说:“好啦,阿夜弟弟,咱们也回去换衣服吧。接下来你要去哪儿?”他看了看时间,刚过五点不久,旋即又说,“要不要先吃饭?还是我送你去唐银大哥那儿?”
出乎唐冬的意料,千重夜居然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远方,“我想去一趟图书馆。”他要去看看一万年前的历史,看看……故人的结局。
即使千重夜已经有所预感,武魂殿覆灭,菊斗罗和鬼斗罗大概率会随之殉葬,甚至他们恐怕连姓名都不能在史书上留存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他仍想要亲眼看一看。
就当是一个交代吧,千重夜心想。
——而且,也不知道唐银是不是故意的,送给他的书里面没有一本是详述万年前的历史的,最多在边角上提一嘴,连话本都刻意避开了这些。明明这段传奇应当是诸多话本故事的创作素材才对。
唐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很爽快地答应了。两人跑回宿舍快速洗了个战斗澡,又折返出来,一路边找边问,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
史莱克学院的图书馆其实分为内外两座,内院图书馆在核心的海神岛上,一般不对外开放;外院图书馆则没有那么多限制条件,尤其是如文史典籍一类的杂书区,更是欢迎所有师生出入。两人递交了学生徽章并登记以后便成功进入了外院图书馆,前台位置特地做了整体布局图和分区指路,千重夜仰头端详了一会儿,很快寻到历史区,抬脚往那边走。
唐冬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看小孩儿停在书架前,卷起衣袖要爬梯子,他赶紧把人拦下来,小声说道:“阿夜弟弟,你想拿哪本,我来帮你拿。”
小孩儿清亮的眼睛静静望着他,片刻后,乖巧地说:“上数第二层、左数第六本《大陆简史》,还有第四层第十本《神临时代考据一览》,麻烦唐冬哥哥了。”
这一声软绵绵的“唐冬哥哥”可把唐冬叫得心花怒放,少年人兴高采烈地哎了一声,衣袖一撩,利落地爬上梯子,把那两本分量不轻的书拿了下来。千重夜伸手要接,却被唐冬虚虚地按了下脑袋,他笑容满面地说:“没事,没事。你要在这里看还是借回去看,唐冬哥哥帮你拿啊。”
千重夜点点头,说:“就在这里看吧。”
唐冬想了想,又爬上去拿了两本同样的书,这才带着千重夜去了边上的阅读区。
千重夜先看了《大陆简史》。翻开目录页研究了一下,他很快确定了自己需要的那段内容,正是万年前最波澜壮阔的一段传奇,史书称其为——神临时代。
一万年过去,其实那些旧史已经轶散了许多,只有最主干的部分还勉强留存着,尤其是作为一本笼统的简史,不可能写得太过详尽,有些地方用词更显得晦涩。但千重夜依然读得很仔细,短短三页纸不到的内容,他逐字逐句读了近半个小时,仿佛要在这半个小时内,看清楚他错过的故人的一生。
而在《神临时代考据一览》中,记录的内容就要详细得多了,千重夜只跳着看了几页,就基本可以肯定这是史莱克学院内部成员的著作——这书里引用的不只是天斗星罗的官方史册及各地野史传闻,还有许多不属于上述来源的内容,千重夜猜测十有八九是学院的藏书。
毕竟,史莱克学院原本就是在神临时代建立起来的,传奇的核心主角史莱克七怪也从这里走出,要说哪方史料保存得最完整,也就只有这里了。
那边,唐冬刚翻开《简史》就开始后悔了,他是真不喜欢这种枯燥的文史类书籍。然而眼瞅着千重夜认认真真阅读的模样,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跌份,只好咬着牙硬逼自己看下去。好在另一本《考据》的内容并没有那么枯燥,他默默把《简史》推到了边上,捧着《考据》看起来,看着看着,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书上写的,和我以前听过的不太一样诶……”唐冬凑近千重夜,单手捂着嘴小声分享,“外头流传的话本,写的都是嘉陵关三神之战,这里却说可能是四神。好奇怪啊。”
他戳戳书上记录的光明神姓名,又小小声地跟千重夜说:“还有,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光明神的名字呢。阿夜弟弟你看,她的名字跟你有点像哦。”
光明神,虽然没有海神唐三有名,但还是有记录留存的。万年前的神临时代,天斗帝国出过一位相当厉害的女皇,后世称其为“荆棘女皇”,她就是光明神的虔诚信徒。时至今日,天斗帝国皇室依然有着供奉光明神的传统,而在天斗帝国的记载中,光明神的名字,叫做——千仞雪。
千仞雪,千重夜。
千仞霜雪和长夜无尽,一看就是同一个起名方式。而更有意思的是,记载里光明神的武魂,是神圣天使。
唐冬心想,都姓千,名字这么相似,武魂还一个神圣天使、一个堕落天使,没准儿千重夜祖上真的和那位光明神有关系呢。
至于那个嘉陵关神战中未知的第四人,书里并没有切实地考据出来,只是罗列了一些有疑点的史料,但这些内容并不足以证实其结论,作者猜测时的口吻也非常的不确定。因此,唐冬只是好奇了一会儿,转头便抛在了脑后。
“……”
千重夜的目光停留在“千仞雪”这个名字上,没有出声,只蓦然感觉到一阵异样的昏眩。
跟他头天进入史莱克学院看见唐三的雕像时的感受相似,却并不完全相同。相似的是他心头的空洞与颤栗,不同的是……唐三的雕像让他留恋又渴望,而这个人的名字,他竟有些不敢再看第二遍。
——但那不是恐惧,千重夜知道那绝不是恐惧。
冷风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来回穿梭,牵动神经发出虚弱而麻木的低鸣,千重夜怔怔地出着神,好半晌,忽然感受到左手腕处一阵烧灼的剧痛。
……是唐银为他系上的那根手绳。
它仍如之前那样安安静静地缠在他腕间,颜色却似乎更明艳了一些,正中央的金线也在忽明忽暗地闪着微光,活物一样。千重夜低头看着手绳,慢慢把它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于是终于能感觉到胸腔里确切的跳动,也听见外界鲜活的动静:
“阿夜弟弟?”是唐冬在叫他,“都快六点半啦,该吃晚饭了。你要是还想看,咱们就把书借回去,怎么样?”
千重夜合上书本,摇了摇头。
“不。”他轻轻地说,“我已经看完了。唐冬哥哥,我们走吧。”
#历史的尘埃
夜间的天斗城,一片寂静,街上找不见半个人影。深秋的冷风打着旋儿吹过街巷,卷走店铺招牌上蒙蒙的浮尘,也吹乱落了满地的枯黄碎叶,很难想象,在两年以前,这里还曾是天斗帝国最繁华的不夜都城。
——前有先帝暴毙,王公贵族一夜间人头滚滚;后有武魂帝国肆虐大陆,嘉陵关神战险些毁天灭地。好不容易稍微安稳了些许日子,新任皇帝又突然被诊出不治之症,只能将偌大帝国托付给妹妹和叔父;再然后,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两代皇帝的叔父、帝国如定海神针一般的摄政亲王,便被查出了谋逆之举,证据确凿,目前已经被剥夺亲王爵位、关押在府邸中等候发落。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足以撼动整个大陆格局的大事,若非隔壁的星罗帝国也正巧处于皇室内乱、一时间抽不出手来,加上史莱克学院从中斡旋,大陆恐怕又会掀起新一轮的战火。饶是如此,而今的天斗城也已然变成了一间塞满了炸药的密室,只需要再落下一粒小小的火星,就会立刻被恐慌和暴乱撕成碎片。
“哒哒……”
轻快的马蹄声倏然在街道上响起,带起一阵空旷的回响,然而街道两旁的房屋依然门窗紧闭,没有引起任何的好奇与窥看。
显然,在过往两年的动乱之中,民众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雪珂便是在这样的死寂中走下马车,踏入了重兵把守的亲王府。
昔日富丽堂皇的亲王府邸,如今已逐渐显露出破败之相,前厅里还保留着御林军搜查那一日的暴力与糟乱。但这位侥天之大幸方能够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新任女皇却没有什么嫌恶之色,她唇边甚至仍噙着有些天真的浅浅笑意,纤手轻提裙摆,步履款款地走进关押着摄政亲王的后寝殿之中。
……哦,不。应该是前任摄政亲王了。
雪珂愉快地想着,柔声询问持戟守在门前的兵士:“王叔今日,胃口如何?”
站在左边的兵士向她行了一个军礼,恭敬而严谨地回答:“回禀陛下,罪人雪星,今日早上进一碗面食、半盏参茶,中午进一碗米饭、一碟肉菜、半碟青菜并一小盅汤,晚上未进食,但用了一碟点心。”
雪珂点点头,柔柔地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先下去吧,我要与王叔单独说说话。”
这段时日以来,雪珂从未造访过亲王府,今夜是第一回。但这位女皇已经在先前的谋逆案件中初步展露出她可怖的獠牙,因此,尽管她这会儿的口吻如此的柔软可爱,也绝没有人胆敢轻忽她的命令。
兵士们不发一语,沉默地向这位女皇行礼后,鱼贯有序退出了寝殿。雪珂旋即提步靠近以精金熔汁浇死的房门,朝着上头唯一被掏出孔洞、还额外加装了栅栏的窗口处露出的雪星的脸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夜安,王叔。看到您胃口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相比起两年前大权在握的高傲与尊贵,如今的雪星显然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满是沉沉的阴翳,看向雪珂的目光也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不过,雪珂并不觉得生气,正相反,她非常、非常地满意这种几乎藏不住愤恨的眼神——这意味着,对方终于将她看在了眼中。
并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为了利益而抛弃的、联姻的工具,而是一个生杀予夺的独/裁者。
雪星冷冷地说:“你很好,是我看走了眼,输给你这么个小辈女流。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雪珂闻言,有些吃惊似地睁大眼睛,美丽的面庞愈发显得柔弱又无辜,“您怎么会这么想?王叔,您可是我唯一活着的长辈了,哪怕是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我也会好好奉养着您的。”
雪星毫无温度地冷笑了一声,“圈禁在屋子里的好好奉养吗?”
“没办法嘛,我还没有活够呢。要是把您放出来,哪天我像四皇兄那样不明不白地暴病不起了,那可不好。”雪珂笑着说,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自己的头发,那种从容又傲慢的姿态,竟隐隐让雪星幻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