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林现在无论喝多少,也不会醉得太厉害。只是眼眶猩红,比周普这种全身泛红的选手好多了。
他进了家门便松解黑衬衫的领带,后脑勺椅靠在沙发上休息,喉结清晰凸显。
周普搜索了解酒的食物,还真的在家里搜罗了这些,便端着夹着拿到这人眼前:“盐水、热姜水、酸奶、香蕉、橘皮……”
瞧他满手沉甸甸,陈在林说:“你是想拿我做化学实验?”
“……”周普把水杯和水果相继放在茶几,“也不是不行。”
“为什么。”陈在林感觉热,单手解着扣子,“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接我回家,还有……”
周普觉得这人奇怪,刚和他道了谢,现在又问他为什么。
“上次我喝醉了,你不也背着我回来吗?”
陈在林今天有点较真:“所以我不背你回来,你就不会来接我了。”
“可能吗?”周普耐心地剥着橘皮回答,“你会把我扔在那儿不管吗?”
陈在林想,当然不可能。
周普喝得烂醉,自己怎么可能把他留在那里让别人捡尸。
“我不可能不管你,就像你不可能不管我一样。”周普把一把橘子递到他嘴边,下了定论。
陈在林眸光流转,最后张嘴,触碰到微凉的指尖。
“是,虽然我们老是吵架,但我毕竟是另一个你,看你难受,我也……”周普顿了下,收回手偏头,“算了,不说这些,我去拿解酒药。”
“用不着。”陈在林攥住他的手,垂下,“现在我醉不了,醉了更好。”
那他就可以短暂地逃避现实了。
周普挣脱开:“你神经吧,醉着不难受?”
陈在林妥协了,捏着山根,呼出口浊气:“在卧室抽屉里。”
随后,周普去翻抽屉,却意外翻出陈在林曾经的病历,厚厚一叠治病的记录。
他意外,曹硕跟他说过,陈在林有过精神混乱的时期,但没想到毛病倒是不少,什么胃病、失眠、抑郁……
这人没有霸总的命,倒是一身霸总的病。
周普端着空水杯走到饮水机边,背对陈在林谴责:“你得过胃病,还喝什么酒?”
看见自己的病历被翻出来,陈在林心下了然。
以前确实得过胃病,不分场合,随时随地就来,胃疼的时候他甚至想,干脆就把他疼死吧,死了就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但现在还好,也就酒后可能会有些痛感,而且对于习惯痛觉的人来说,已经可以做到面无表情。
陈在林目光落在周普身上,那个天真无知的自己,突然问:“你知道我怎么得的胃病么。”
周普一边就着热水一边斩钉截铁道:“喝酒喝的,我现在根本不碰这东西,就没事。”
陈在林笑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想这大概是一个很难看的笑。
周普还不知道自己不以为然、甚至引以为傲的习惯,将来某一天会让他悔不当初。
他想翻回头谴责周普,却被对方一句话打断:“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
陈在林一愣,撑着太阳穴苦涩地笑。
一只手掌摊开在他面前,掌心躺着一粒药。陈在林喉结滚动,最后选择接受,吞下。
“你有没有想过……”目睹他的醉态,周普试探道,“换种活法?”
周普想趁机动摇一下这人,但陈在林说:“我都三十了,还有什么可能,再过五年,就要被社会抛弃了。”
他的理想还未成型,便夭折在半路上。他从原生家庭里爬出来时,青春年华早已逝去。
而这个社会对年龄有着苛刻的要求,如果一个二十岁的人追求尚未实现的理想,那就是少年意气未来可期,但一个三十岁的人还在追求理想,会被认为多少有点认不清现实。这个时间段中间像是被划分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之前的都叫成长,之后的都是衰老。
他现在已经开始步入衰老。
陈在林:“而且,路在哪儿?我们有能走的路?我们没有上升的通道。”
周普坐在沙发斜对角,面对着他好言好语:“我不是要你辞职干这个,但你起码不能彻底放下吧。”
白炽灯明晃晃的,相对而坐的躯体下,是两个各执己见又开诚布公的灵魂。
陈在林望着静默又刺眼的灯光,闭了下眼:“你在开玩笑吗,光工作就够累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搞这些东西。”
“我不是不想听不想写,我是听不进去、写不出来了,我连情绪都没有了,那些乐器我碰都不想碰。”他又说,“我也不知道我原来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就算有,大概也已经被收走了。”
他为了生活一度东奔西走,早就和他的热爱背道而驰多年,还能再拾回来?
他丧失了情绪,失去了感动、愤怒或者悲伤的能力,还能成为一位创作者吗?
“我没办法再去挑选生活了。”说到这,陈在林觉得很闷,又从裤兜摸出根儿烟,点着,混不吝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周普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陈在林视若无睹,单手夹着烟继续说:“周普,你太天真了。你把没过过的生活想的太美好,那些远看是烟火,近了看就是火灾。”
“理想和现实不匹配是很痛苦的,如果你去喜欢现在的生活,你就会觉得。”陈在林颓靡地呼出口烟,“现在其实也还不错。”
他在说完这话的一瞬间,竟然觉得很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隐隐约约的片段闪回脑海,他猛然想起还在上高中时的那场争执。
起因是他在高三时,和陈丽鹃说他想学习音乐,结果遭到了她异常强烈的反对:“文化课成绩不好才去学艺术。”
陈在林不认同:“我文化课成绩很好,再去学习艺术,就是锦上添花。”
陈丽鹃:“你有学习艺术的时间,为什么不把文化课学的更好?万一你把时间花在学习艺术上,你的文化课下降了呢?”
陈在林默默地与母亲对视。
陈丽鹃:“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喜欢。”陈在林说。
他记得那时听到这句话的陈丽鹃,气势突然削弱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疲惫和颓败。
“当年我和你爸走的时候,也和他们这么说的。”她音量慢慢降低,像自言自语,也像自我忏悔,“可是你看我现在,得到什么了?如果我当年和那个富二代生活,现在也不至于这样,你也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陈在林:“那时候还有我吗?”
陈丽鹃低垂着头缝补着椅子的坐垫,手上的动作一顿。半晌,才缓缓叹息道:
“你太年轻,做事全凭喜欢,但喜欢不是最重要的。”
“我年轻的时候不懂,直到现在才明白,世界上有几个为自己喜欢的东西活着的?至少我们不是。你一定要选择更喜欢的,那总要为你的喜欢付出代价。
“你现在不理解我也好,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你想,与其日复一日的消磨这份喜欢,不如努力让自己慢慢喜欢上另一种东西。然后你就会发现,它其实也还不错。”
……
陈在林记得当时他们好像并没有说通,各自僵持着立场不再谈下去。最后,陈丽鹃流泪了,诉说着为了陈在林自己吃了多少苦。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陈在林最终才选择了妥协。
为什么没说通?在最后,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又呼出一口烟,望向弥散的烟雾走了神。
“我不要。”清脆的声音如同一滴水坠入湖中,泛出圈圈涟漪。
陈在林视线回到那人身上。
只见周普偏开头,留下一个固执的侧脸:“我不要自己明明喜欢那个,却因为做不到骗自己喜欢这个。”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硬要劝自己喜欢,那不是喜欢,也不叫知足,那就叫妥协。”
周普语速很快,还有点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就算因为做不到去抓心挠肝地难受,也不要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去满足。”
陈在林眉心一跳,沉默间手里的烟灰掉了半截。
好像……是这么说的。
记忆瞬间360度旋转,越过他的肩头,周普的渐渐幻化成当年的他,而当陈在林抬眼时,却呈现出陈丽鹃的样貌。
声音各自重叠时,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话,但陈在林已然从当年的反驳者,成长为了拥护者。
这个可怕的事实,让他一时失语。
他总以为自己和陈丽鹃的做法是不一样,他一再阻止周普做那些事情,是怕他受伤。可谁知道陈丽鹃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难道他也陷入恐怖的循环中了?
电影里进入循环的人最终能打破循环,而他却要从挑战者变成服从者,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从挑战循环的一员变成循环里的一环。
实在,面目可憎。
陈在林已经习惯疼痛的胃此时像突然恢复了感觉,剧烈抽痛起来,还顺着肌肉、血管,牵连着心脏深处钝痛,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只是本能地觉得,好难受啊。
他低头苦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原来……原来他已经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了。
周普眼见着说自己不会醉的人,好像突然醉了。坦露出难得一见的、少年般的茫然和脆弱,说着:“可我不骗自己还能怎么办,我的人生从拿不到毕业证书开始就烂掉了。”
陈在林夹着烟的手垂下:“或者更早,从我在娘胎里,就注定是要烂掉的。”
“说什么呢。你这辈子还没过完呢,就要说人生?”周普气结,“你可以现在开始,三十岁不行,那就四十岁,四十岁不行就五十岁。”
闻言,陈在林不再咄咄逼人,反而轻声道:“如果一辈子都不行呢。”
“那就原谅自己。”周普耸耸肩,“不行就不行,反正我努力试过了,就能不带遗憾地进棺材。”
陈在林久久没说话,一颗心也颤颤巍巍。
麻木的像化石一样的心略微松动,隔天便随着酒精蒸发掉了。
因为第二天到了公司,他听见同事在讨论裁员的消息。
其实昨天在电梯前看见那张脸庞的时候,陈在林就隐约有不祥的预感。而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那男人是某个高层的儿子,带着女朋友空降到公司历练。
这些人想要体验的生活,恰恰是陈在林生活的全部。
两人待了没多久,那女人走的时候还意犹未尽,想和他玩一场刺激的爱情游戏,但陈在林喜欢男的,也没空和她搞这些。
裁员的事已经说过很多遍,名额给谁的问题而已,如果真给了他,也算是另一种“内推”了。
从公司回来,他什么都没和周普说,但半夜却像周普来之前样失眠了。
他披起大衣,站上客厅的阳台。
天空还透着深紫,远处不知从哪里传出来隐隐嗡鸣。
夜风寒冷,四野皆是是浓深闷窒的夜色。
每当深夜失眠,他就会厌世。他当然想过失业,那正合他意,他终于有了光明正大了结的理由。
他要终结在家乡那片土地上,尘归尘,土归土,反正活着也是养料,不如真真切切地做一次养料。
可是周普……他还年轻,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能行?
陈在林点了支烟衔在嘴边,两手懒散地搭着围栏,缓慢地吐了口烟圈。
有时他的内心无异于世界末日,兵荒马乱又动荡不安。但他只是点了一根烟,静静地站着。
香烟燃起豆大的火光,像是呼吸机的呼气管,是他赖以生存的唯一通气口。
他想破口大骂,他想发泄,但是一切都止于想象,随着阳台的几口烟不了了之。
偏激的情绪被酒精浸泡,被烟气熏染,最后就变得像化石一样,凝固停滞。
——与此同时,两根细长的手指将他的烟抢走,这次,陈在林没能躲开。
“啧,你起夜把我吵醒了。”周普的声音清脆,“今天这烟抽的是不是有点凶了,这种坏习惯你就不能把它改了?”
陈在林心跳一重,安静看向和他并肩的单薄身形,弯出个苦涩的笑:“吃饭快也是一个坏习惯。会增加消化负担,让人更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