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街道上，数隻枯瘦的老鼠从阴影中窜过。

飢饿的啮齒声在垃圾堆中隐隐响起，却只能啃食发霉的不明碎屑。直到一股浓厚的腐烂腥臭飘出，几隻老鼠立刻围了上去，发出啃咬的声响。

等待来谁的生命消逝，才得以饱餐一顿的时刻。

利威尔带着少年穿梭街道与巷弄，走在阴影较深的区域。

这裡的人低声交谈，四处打量的冷漠神色，瀰漫着猜忌与算计。利威尔的视线并未停留在那些人身上，却暗中扫视四周，找出当中是否藏有刻意漠视的可疑动静。

他注意到这两天派下来的宪兵少了很多，空荡的巡逻点和黑/帮争斗增加的情况，很明显证明了这一点。

那倒是有点奇怪……

利威尔垂眼思忖着。

但如果是怀疑要找的人或许已经不在这个地区的话，那帮宪兵减少调查人数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他已经提前将那九个小孩藏好，所有的移动痕迹也早就抹得乾乾净净，并且留下一点线索导向其它地方，即使最后被发现也有足够的时间转移。

利威尔侧过脸，余光扫过跟在身后的人。

少年低着头，视线躲避着路边的目光，他紧裹着斗篷，帽兜压得很低，牢牢盖住那张东洋脸孔。他的脚步轻而规律，在寂静的巷弄里儘可能让自己不显眼，也始终保持在侧后方。

走在一个既不碍事，又能即时反应的安全位置。

即便如此，利威尔仍能感觉到少年浑身紧绷的戒备，与紧紧握住斗篷时所显露出的不安。

那傢伙……肯尼，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冒出来。

他迟早都会出现，这也是唯一让他无法鬆懈半分的麻烦。

利威尔不由自主地攥紧手。

今晚他就要出发去上层送信，用立体机动装置翻越城墙，再骑马赶路，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回来。只要一天半的时间……他必须抢在肯尼出现之前，先让诗织离开这裡。

利威尔目光直视前方。盘旋于地下街的阴风，夹带着无法洗涤的长年气味，轻拂过他冷冽且坚决的神情。

当初让那些猪猡在重大损失与颜面扫地之间，把那场变态游戏画下句点的人是匹西斯。那老头子原本就对没能更早阻止这件事觉得愧疚，如果事情一切顺利，他可以先把诗织和法兰他们，安置在老头子的地方。

只要在地下街找不到人，还有匹西斯当靠山，不管那帮人的脏手能伸得多远……也没办法再为所欲为了。

已经既定好的计画在心底反覆琢磨后，利威尔收起心绪，让注意力回到周围。

他们这趟出门，是为了去商店买些必需品。

为了能察觉可能被跟踪的迹象，以及确定后，有更多的距离来甩掉那些尾巴，利威尔刻意绕上一段远路，来到距离较远的商店採买。

位于狭窄巷弄的商店，店内光线昏暗，墙角挂着破旧的油灯，闪烁着不稳定的火光。木架上摆放着些许麵包、乾粮、茶叶与酒瓶，还有从上层走私运来的各式商品。

店主是个留着杂乱鬍渣，嘴角有颗大黑痣的光头男人，他高得像根竹竿，斜靠在柜台后。打从他们进店后，他的视线就一直在两人看起来一点威胁性都没有的身形上打转。

那来回打量的眼神，像是在盘算着能否从中多捞些钱财。

利威尔对这种算计习以为常，才侧过脸，便看到少年流转在四周的好奇。

少年跟在他身后，维持着几步的距离，压低的视线在那些歪歪斜斜，甚至被刻意抹去价格的标示停留。

「去装几块麵包。」利威尔将一整齊摺好的布袋塞到少年手裡。

少年拿着布袋，转头看了眼他刚才示意的地方，然后转回来，朝他点了一下头。少年游移的视线不断在货架间移动，像踏进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般。

利威尔望着少年慢吞吞的背影，看着他微微掀开帽兜，到处乱看的举动。所有的东西，就算只是一个空酒瓶、铁罐子，随便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物品，都能吸引住他的目光。

利威尔能够想像得出，那双直盯着看的黑色眼睛，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就像个傻瓜一样。

挑出几样必要的补给品，利威尔顺手取过少年装好的一小袋麵包，走向柜台，然后抬头看了眼店主，「多少？」

店主草草扫过桌面的东西。他眼神有些不自然，报了个远高于市场价的数字。

利威尔扫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作势转身就走。

「等等——」店主连忙伸手拦住，探出的竹竿身体都快伸出柜台，「我就算错了再重算就好，不至于就这样甩脸走人吧？」

利威尔停下脚步。

「前几天私商有批货被劫走了，数量正好跟这间舖子裡的东西差不多。」他回头瞥了一眼，语气平淡，「你觉得是巧合吗？」

像似被说中了什么，店主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跟我这裡无关啊！」他挤出乾巴巴的笑容，连忙别开那副不好惹的眼神，手心不自觉在桌面来回摩擦。

利威尔没有接话，就站在那动也不动地安静看着。几秒的沉默在空气中凝滞，直到店主忍受不了急喊出这声，「行行行！我重算！立刻重算！」

利威尔走回去，这次连价都不问，也没等他算完，拿起物品一个个装袋，直接从腰袋掏出银币放柜檯上，「找零吧。」

面对矮上自己一截，气势却远远高于自己的人，店主只能尴尬乾笑一声，这回老老实实地找回了该给的钱。

刚拿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利威尔视线绕过店铺一圈，才在最裡头找到少年。他蹲在角落，正盯着堆放在地上的杂物。

利威尔走近，发现他微微歪着脑袋，看着当中一个雕像。

他瞥了眼，见是一隻站立型态的熊木雕。

「该走了。」

他没多想，可才刚走两步，却忽然停下。眉头微皱，转过脸来，觉得那个木雕有点熟悉。他又看了眼依然蹲在地上，相当专注的少年。

那一瞬，他的目光闪了闪，某个画面在眼前浮现。他一愣，恍然想起家中窗台下，那个长得像熊的奇怪木雕……

提着布袋的手不自觉收紧。

一股异样感如直觉般涌上心头，说不上来，但他总觉得哪裡不对劲。

他走回去，停步在少年身旁，暂时压下了那股奇怪感觉。

脑海裡浮现当年在调查兵团旧总部，那座古堡裡，诗织嘴角挂着恼人的得意笑容，拿着那个莫名其妙的木雕走进他房间，擅自把那蠢东西摆在窗边的画面。

利威尔将那双蕴藏着某种情绪的灰蓝眼瞳，从熊木雕移向少年。

「你喜欢这东西？」他问道。

少年抬头看着他，又慢慢转头望回熊木雕。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触碰了木雕熊的头部，指腹在刻凿于木头的刀痕上移动。徘徊的指尖，最后停在那对锐利的眼睛上，在似乎确定了什么后，他缓缓开口。

「像你。」少年的语气很轻，没有丝毫迟疑，也彷彿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这么脱口而出。

利威尔怔住，微张的唇紧闭了回去。这句话像是毫无预警地刺进胸口，让他呼吸顿了一瞬。

……这傢伙。

「看来你的糖好像吃太多了，还是还没睡醒？这种一脸兇恶的东西——」他低声说，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本来已经移开的视线，又不自觉地回到少年身上，却在那一刻，顿住了。

店内的灯火摇曳着，光影在少年迎向他的面容上流转，而那双纯粹又真诚的眼睛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映入他停滞片刻、也隐隐颤动的眼底。

他不觉得这玩意儿有哪裡像他，也搞不懂这傢伙怎么会联想到自己。

然而，那个蠢东西……

那个从很久以前开始，诗织就一直带在身边，却让人看不懂的奇怪木雕……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利威尔忍不住攥紧了手。从这些接二连三的情况当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第一件事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存在，在这裡，能够让什么发生改变 。

可不只是那道枪伤、重複的话语、下意识的反应，还有这隻木雕熊……每一样，都和诗织未来的一切吻合。他所做的一切，确实都已经在未来留下了痕迹。

只是，那些痕迹，都不是他带来的改变，更像是……早就存在的事实。

还是……只是巧合？

不对。

这些事不是被改变，更像是……"被发生"了。

利威尔的呼吸有些乱，胸口闷得发紧，像有什么重物压在那裡，心跳也变得异常沉重。

难道说……

他来到这裡，根本就不是来改变，而是来完……

「喂，我说你们，是想要那木雕吗？」店主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利威尔的思绪。

他从货架后方探出头，连忙补上一句：「别担心我乱开价，要的话我算你们便宜点。」

「那玩意是从上层运下来的，摆在地下街这种连吃饱都难的地方，根本卖不出去——」他原本还在抱怨，嘴裡的话却在视线落到少年的脸时戛然停住，瞪大的眼睛全是难以掩饰的惊讶。

少年迅速低下头，拉低了帽兜的手捏紧着。店主从惊讶中回过神，再次定眼看向他。

「喂！你……该不会是东洋——」他作势往前，想再看清楚他的脸，但一个身影已经挡在他前面。

「不用了。」利威尔沉声说道，语气裡透着不容置喙的拒绝。他略偏头，瞥了少年一眼：「我们走。」

那一瞬的目光冰冷且锐利，店主像是被什么镇住，往后退了一步。但眼见利威尔要走，他又急忙喊道：「喂喂，不要啦？不然我再算便宜一点！」

少年站起身，低下头，又瞧了眼那隻木雕熊，什么都没说，快步跟上利威尔的脚步，只留下店主站在原地，挠着光头，一脸错失买卖的可惜模样。

刚离开店铺时，利威尔有一瞬间的视线恍惚，但那只是一闪即过。他将这种异样感归咎于内心的混乱，没多久，原本略显急切的步伐，在冷静下来后，恢复了沉稳。

经年的磨难，让他早已习惯于内心动摇时，不让情绪影响行动。

他抬眼望向前方，眼神沉默而决绝。

的确，眼前还有不确定的风险，但这并不代表他最初的目标有任何改变。该做的事情，依然得去做。

总之，首要的，是把这封信交给埃尔文。

这是目前最迫切的事。只要能先把这傢伙，还有法兰他们送上去，剩下的问题都还有时间去解决。

利威尔瞥向身后的少年。

脑海中浮现刚才他蹲在地上，专注看着那隻木雕熊的模样。再想起诗织总是带在身边，却根本不知道它的意义，只是凭着模煳的记忆，一刀一刀亲手刻出来的……

那个歪七扭八的丑木雕。

亲眼见到那木雕的原形之后，利威尔觉得那蠢货的手艺真是差得离谱，竟能把熊的脸刻得像被门挤到一样……

「……刻得真丑。」

「什么？」少年看向前面突然停下脚步的人。

利威尔转过身，沉默了几秒鐘，然后发出一声细微的啧声，将手裡的布袋塞给他，「在这裡等我。」

少年愣了一下，两眼离开手裡的布袋，抬头望去。但利威尔已经转身，朝着他们刚才离开店铺的方向走去，消失在巷弄的尽头。

巷弄随即安静下来。

少年抱着布袋站在原地，藏于帽兜底下的黑色眼瞳，时不时朝利威尔离去的方向望去，但也没有卸下戒备，依然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一片静谧之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他寻声望去，见不远处墙角的洞口，探出一隻骨瘦如柴的小猫。他安静注视着那隻缩着身子，皮毛凌乱、 稀疏的小猫，直到牠靠近地上一摊脏水，低下头，准备舔舐——

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

小猫受到惊吓，瞬间窜回墙洞藏进黑暗之中。少年怔住，满脸惊愕，收回他还悬在半空的手，像是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

他抱紧怀裡的布袋，看了看墙洞，又望向利威尔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犹豫与挣扎。他咬了咬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定，随即转过身，快步朝另一边跑去……

当利威尔回来时，少年依然站在原处。但他却发现这傢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