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模糊的滤镜和被调试过的镜头下,程暮看不清江挚眼角强忍的红。
江挚始终笑着,眼尾带着眷恋,就那样怔怔的看着方寸大屏幕里的程暮。
他倦倦的坐在沙发上,背有些驼了,身体半蜷缩在一起,手机被支撑在眼前的茶几上。
而镜头里,只有他脖子以上的看起来气色红润的脸。
他静静的看程暮摆弄着人体模型,看着她开心的说着学到的穴位,而后认真的在模型身上按压着,从头部的穴位,再到肩膀到胳膊和后背。
程暮半跪在地上,兴致勃勃的和他展示着自己的所学。
她笑的很随意,而手底的动作却看起来格外的细致专业,仿佛已经熟练的做了很多年。
江挚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她一个人偷偷练习了很久。
后来江挚笑着对程暮说:“等我回来,我等你帮我按……”
他嗓音哑极了,嘴唇是不带一丝人气的青黑色,将近半月的药物麻痹,药气贯穿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只说了几个字,就已经花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觉得耳膜嗡嗡的,头皮在一个劲的跳动。
他的身体已经成了纸糊的躯壳,再经不起一点冲击。
程暮看了眼屏幕,像是什么异常都没发现,只咧开嘴角高兴的笑着说了句:“那必须的。”
她的声音很清亮,载着期盼,说罢她收了模型,吸了口气起身两步跨回了沙发,而后弯腰一把捞过手机,将脸贴近镜头,她想近距离看看江挚。
程暮盘腿坐在沙发上,黑色的长发松散的披在身后。
屋内微黄的灯光下,能看到程暮穿着浅黄色的睡衣,素白的脸上睫毛根根分明,她看向江挚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载着星辰。
她告诉江挚,她将家里的猫猫和小狗抱到江挚眼前展示,告诉他她将它们养的很好,她还学会了煲汤,等他回来,就日日熬给他喝。
江挚总是笑着听着,一直在点头。
后来程暮关切的问他:“在那边研习怎么样——
“顺不顺利,冷不冷?”
江挚本来好好的听着,却在程暮说后半句的瞬间,他突然有一刻的失聪,霎时脑后只能听到一串磁声的电音,直直的,穿过他的后脑勺,他只能看到程暮还在动的嘴。
江挚的瞳孔怔住,脑后的电音越来越响,像是要震开他的头盖骨。
将近过了半分钟,声音才渐渐消退,江挚暮然挤出一抹笑,假装听到了程暮的话,故做若无其事的道:“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他鬓角的头发已然斑白,才短短半月的电击和药物麻痹,他已经没了人样,耷拉的眼皮和周身令人掩鼻的药味。
迟钝的反应像是八十岁的老人。
而程暮听到等待良久他短的不能再短的回答,想到他将近半月的消息迟延,语气敷衍,她突然间语气变的很软,声音也变的有些哽咽:
“你最近……总是不理我,对我也总是淡淡的,我是不是哪儿做的不对,惹你生气了。”
“是不是我总粘着你,你觉得我烦了,还是我之前总要你照顾,影响你的工作了?”
程暮的语气带着不安和歉意,习惯了江挚一向的温柔,对他的冷淡她敏感极了。
江挚却一刻的愣了神,他怔怔的,盯着程暮看了良久,红了眼角道:
“我永远…都不会烦你。”
他说的很慢,语气认真到生怕漏了一个字。
程暮闻言,笑着收回涌出的泪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委屈,只低声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程暮笑道:“就是觉得你走了屋子空荡荡的,总是会想起你……”
“不过我这可不是粘人,”她突然放慢了语气,红了眼角“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将近半月的封闭治疗,他不再像往日那样日日到晚安,不再及时回复她的消息,每次都是寥寥几句,程暮迫切的想要一个理由,又怕验证了心底的不安猜想,
他怕让他觉得自己敏感多疑,对此感到疲累,更怕他觉得自己早已离不开他……
江挚听到她的话,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将近三次的神经电击,他的手抖得厉害,连着半个身躯都控制不住。
他的手紧紧的抓住茶几的边缘,强行控制住颤抖不停的身体,强忍着不适抬起头,温柔的望向程暮,轻声道:
“好啦,别哭了,我心疼……”
“再等不了太久,我就回来了……”
江挚的声音温柔到能滴出水,看着眼角通红的程暮,他多想能去抱抱她啊,只是,他却终难以忽视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回来一年,然后永远的…离开……
他望向她的目光,眷恋,自责,痛苦,甚至恍惚……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一切。
而程暮也永远不知道,她以为他冷落她的这半月,他生不如死。
足足挨了四次电击,六次全身药物麻痹,短短十日,几乎没了人形。
后来程暮挂掉了视频,空荡的异国酒店内,头顶的白灯亮的晃眼,寒冬的十一月,江挚匆匆而来,甚至连空调都没有开。
他手脚冻的冰冷,挂掉电话后,他再也没力气笑了,瘫靠在沙发上,双眸怔怔的,望着天花板。
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一行清泪,无声的顺着眼角滑下,静静的,宛如这一趟无人所知的赴死之旅。
奔赴死亡本没有那么恐惧,最怕还有放不下的人……
江挚的身体疼的厉害,他也不知道哪里疼,只觉得周身痛的彻骨,像是侵入骨髓的刺痛,一路蔓延到心口,挖出他的心脏鞭挞。
程暮哽咽的语气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好难过,难过的不能自已,可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酒店的房门被人敲响,两下过后,乔恩拿着房卡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告诉江挚:“约定的一个小时已经到了,跟我回医院吧,剩下的治疗还没有完成。”
切割基因的新兴技术,需要完成十二次全身电击和十次化学药物治疗,彻底麻痹整个身体,才能进行基因切割。
而电击和药物都对身体的损伤极大,签署治疗方案的病人,需要强制在院治疗,江挚此次出院,是在她的担保下,有时间限制的出行。
而在这期间,他作为一个随时发病的精神病患者,乔恩必须要时刻守着他,约定的时间到了,按时带他回去。
窗外车水马龙,绚丽的灯光晃着眼,江挚瘫软在沙发上,他轻轻道:“好。”
而后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在与乔恩擦身的瞬间,他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平静的问道:
“一年后,你们医院的太平间能给我留个位置吗?”
乔恩的眸子一怔,良久,她沉默的点头。
江挚嘴角轻轻扯了下,得到答复后他静静的朝着门口走去,前往医院的病房。
后来半月的疗程,程暮的每个电话,江挚都会接,不论他在做什么。
无数次的电击室内,他疼的青筋暴起,却在电击完后立刻给程暮回去电话,哪怕他已经疼的站都站不稳,哪怕已经虚弱的瘫软在地。
却还编造着研习的回忆和参观的展览,他甚至瘫靠在病房的白墙上,满头大汗疼的咬着牙,还笑着和程暮编造着,他昨晚吃了一份很咸的蛋炒饭。
日子久了,乔恩猜到了他瞒着他的妻子,了解了他在中国的工作和生活,
也知道了他对妻子的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接受这项治疗方案的人很少,治疗期间一个人的人更是少的可怜。
像他这样疯癫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乔恩思想豁达,她不明白支撑他承受这些非常人能承受的痛苦的决心是什么。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
在切割基因这项技术初研发过程中,她曾不止一次的建议那些研发者,停止耗费资金投入研究,因为她觉得这项技术无用。
没人会选择。
许是在精神病医院待的久了,她早已见证了许多病人短暂的一生,作为一个旁观者,她也时长思考生命长与短的关系。
或许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一个精神病患者遭受的是怎样的折磨,要做出的是怎么样艰难的选择。
也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家人即将承受的是怎样暴烈的打击。
而她要做的,就是依旧操控电击的仪器,拿起针管将药物继续输入他的体内,看着他疼痛欲裂,而后继续旁观他的人生,和等待下一个不幸的人。
后来疗程结束,江挚出院回国那天,他去染了头发,理发师看着他半头的白发,愣了良久。
江挚瘦了许多,满身的针眼,短短一个月,难熬的像是过了一生,直到他坐上了回国的飞机,逝去的这些日子,依旧像一场梦一样。
他还记得父亲告诉他一切时强掩的痛苦,记得母亲悲伤的抽泣,记得程暮为他们未来计划的一幕幕。
一年,他的时间还剩一年……
程暮还在等着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