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其实酒量不算差。
他有个发小,名叫安岁,实打实的酒鬼,用安岁的话说,别人婴儿期喝的是奶,自个喝的是酒,每年春节,他们都会聚在一起吃串喝酒,日子过得逍遥。
“喝......”
万里晴跟诈尸一样,从沙发弹起,抓着杯子要跟叶空雨碰,“安岁,喝啊......”
这一晚,叶空雨先是被当成沈炎,又被错认成安岁,唯独不是他自己。
替身文学都没这么虐。
“好了,明天再喝。”叶空雨不跟酒鬼计较,从他手里把杯子夺下,将万里晴拦腰抱起,送到了主卧的床上,给人脱鞋盖被子,还被梦中的万里晴踹了一脚。
叶空雨怀疑他是故意的。
睡到半夜万里晴酒醒了,他有些口渴下床去找水喝,打开门,发现客厅亮着灯,叶空雨做在沙发边手捧着相机,地上放着笔记本和打开的镜头箱。
“怎么不去睡?”万里晴走过来,看到笔记本的表格里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据。
“睡不着,做镜头测评。”叶空雨说。
“哦。”万里晴喝完水,准备回屋,叶空雨叫住他,“老板都在努力,你好意思睡觉?”
“你努力你当神,我摆烂我做奴,各人有各命,拒绝PUA。”万里晴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颇有看破凡尘的大彻大悟,如果他眼角没有眼屎的话。
“过来。”
叶空雨放下相机:“提前带你熟悉业务。”
万里晴捂着脑袋,开始发疯:“噢,我的耳朵,听不见,怎么就听不见!”
叶空雨:“......”难怪横店那么多群演混不出头,这颗沧海遗珠落在这儿了。
“周一入职有考试。”无情提醒。
“......”发疯的人滞空了。
画面实在喜感,叶空雨笑了下,起身回屋拿了两本画册出来,卷成筒敲敲万里晴的脑袋,残忍地告诉他:“要是达不到及格线,你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拿不到。”
万里晴控诉:“你这是公报私仇。”
叶空雨说:“我跟你是有公,但我跟你哪来的私?咱俩不熟。”
万里晴:“......”人生总有一些回旋镖。
“这条就写在合同里,是你自己不看,你得感谢我愿意浪费时间给你培训,别回头拿不到钱在背后骂我。”叶空雨回到沙发,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学不学?”
万里晴垂头丧气走了过去。
能不学?
那是知识吗?那是钱。
“对相机了解多少?”叶空雨问他。
“只飞过无人机,用的大疆御3 Pro。”建筑师勘察现场是必备的流程,有些工地又荒又偏,必须上无人机,一般在市内的项目,万里晴就用的是手机拍摄,传送与导出都比较方便。
叶空雨点点头:“还不错。”
“先教你认机型。”叶空雨打开上面那本画册,跟万里晴讲哈苏的发展史,每一代相机的优缺点,以及匹配的镜头。
万里晴听得昏昏欲睡,明明封面那么高级漂亮,怎么内页这么枯燥乏味?
突然,一张照片映入万里晴的眼帘,他的心灵仿佛被古老的钟声敲响,睡意全无。
夜色被新月拉开序幕,洁白的飞鸟依偎在香樟树的梢头,它视线的方向是座古老的木塔,塔身如纤细的少女,边缘的暗影是她摇曳的裙裾,它于平整的土地耸立而起,端庄秀美,俯视着远处积木般的楼宇,少女的眼睛堆叠着怜惜众生的慈悲。
这张照片的右下侧,印着一行楷体中文。
——《飞鸟与木塔》 华人摄影师叶空雨摄于江城。
哪怕是万里晴这个门外汉,压根不懂构图与光影,依旧会被扑面而来的建筑之美所倾倒,在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大学课堂,听老师讲述着古建筑的魅力。
万里晴接过画册,往后翻了一页,是叶空雨的采访。
记者问:您拍摄的灵感来自于哪里?
叶空雨答:没有灵感,全靠运气。
记者又问:您是哈苏大师赛的首位华人获奖者,那么您认为,您的成功是否有国际影协的帮助?
叶空雨答:我认为没有。
彼时的叶空雨刚过十七岁生日,少年的轻狂意气成了把双刃剑,有人视他为神,亲昵地调侃他是哈苏亚太区大使,自然就有人想要将他踩进泥里,骂他是器材党而非技术流。
哈苏大师赛两年一届。
哪怕十九岁的叶空雨蝉联冠军,依旧没有洗刷掉聚集在他身上的非议,且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
“你真的不在乎外界声音吗?”万里晴问。
叶空雨晃悠着长腿,漫不经心道:“人人都可以骂我,但不是人人都能举起相机。”
万里晴:“......”天才的境界果然非同寻常。
万里晴同时想到了自己。
他大学的专业是建筑学,一次偶然的机会,旁听了一节古建筑保护与修复的公开课,从此爱上了古建,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选题就是探讨古建筑与城市发展的关系。
可他又深知,热爱不能当饭吃,毕业后,还是随大流进了建筑设计院,每天像台机器重复着一样的活。
如果当初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叶空雨观察着万里晴的神色,见他眉头微簇,便继续说道:“我那时没有说假话。”
“嗯?”
“哈市大师赛分为风光、建筑、人像、街道、艺术、青年项目六大类别,我给每一类都投了作品,只是最后获奖的是建筑类,所以我当时才说没有灵感,全靠运气。”
“那也很厉害!”万里晴眼冒星星。他本身就有些慕强。
“所以说,不要去美化没有选择的那一条路,只管往前走,就会有答案。”叶空雨的这句话没有主语,语气平平,却像一道微光照进万里晴的心底。
这是对他说的吗?
万里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似乎总能在迷惘的时刻感受到鼓舞。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万里晴冲到窗口,挥着拳头喊。
小九被这一嗓子吓得直扑腾。
叶空雨揉着耳朵,差点耳鸣。
对面的公寓亮起灯,怒骂:“让不让人睡觉了?有病!”
万里晴跑回客厅,都不用叶空雨催,自觉举着画册背诵知识点,忽而,他瞪大眼睛问:“哈苏大师赛的奖金是五千欧元?”
“嗯。”叶空雨在写镜头的测评报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这笔钱不值一提。
“那你光奖金都......”
万里晴算了算,迄今为止,叶空雨共参加了两次大师赛,且都拿了大师奖。
现年二十二岁,就名利双收啊!
万里晴羡慕不已:“你明年要是再参加,我还给你当助理,奖金能对半分吗?”
叶空雨这才抬头,要笑不笑的:“你倒是想得长远,明年?你先把明天过去再说。”
万里晴还就来劲了,八卦之魂被勾起,他正好翻到上一届的哈苏大师名录,里面没有叶空雨。
“你去年怎么没参加?”万里晴问。
“拿奖拿烦了,给别人个机会。”
喔唷,好狂哦!
万里晴哼哼两声,故意问:“其实还是有影响的吧?被人说是器材党,你心里还是不舒服吧?所以,干脆摆烂。”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动不动就摆烂?”叶空雨不答反问。
这话可就嘲讽值拉满了。
万里晴非但不怒,还振振有词:“晴曰:放弃精神内耗,享受躺平人生。”
叶空雨心说你还用放弃?你不外耗别人就不错了。
“那横批呢?”叶空雨问。
万里晴狗腿子道:“留给老板填。”
叶空雨说:“大不了死。”
万里晴鼓掌,妙啊!他怎么没想到呢?!这一秒,他对叶空雨高看了两眼。
后来,万里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第二天醒来,他和叶空雨挨着睡在沙发边。
叶空雨还没醒,一手揽着万里晴的腰,头埋在人家颈窝,睡得很沉很熟。
万里晴:“......”老板真有契约精神,说好不暖床,暖地毯了。
他只需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叶空雨的下半张脸,万里晴心里直冒酸水,也没那么帅吧......
能看而已!
叶空雨的唇钉取下来了,万里晴离得近才看清楚,他打唇钉的位置有道白色的疤,疤痕像条俏皮的小蛇,在皮肤上蜿蜒着,可见原来的伤口不算太浅。
就在万里晴看得入神时,叶空雨的手动了动,从他的颈窝抬起了头,睡眼惺忪。
他盯着万里晴瞅了一会,把搭在人家腰间的手挪走了,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说了句非常讨打的话。
“我不玩潜规则。”
万里晴真想呼他一巴掌,怒道:“我也不玩。”
“哦。”叶空雨从地上坐起,问,“前半夜的事还记得吗?”
前半夜......
万里晴隐约记得自己喝完酒就去睡了。
“你抱着我喊沈炎。”叶空雨不仅口头帮万里晴回忆,还掏出手机打开录音给证据。
【沈炎......要知道悲剧收尾,我才不会喜欢他。】
万里晴听到了自己微醺的声音,他嗷得扑上去想销毁证据,被叶空雨握住手腕压在头顶。
“我可不当替身。”叶空雨口吻有些诡异的阴森。
可惜万里晴没有察觉出来,心直口快回击:“你想当也当不了,真以为我不挑啊!”
“你最好说话算数。”叶空雨松开他,抬脚回房。
万里晴朝着他的背影做鬼脸,我最好说话算数,我看你是飞机尾巴翘得高,太把自己当回事!
叶空雨停下脚步,指着电视机:“你知道它能反光吗?”
“......”万里晴在电视机屏幕里与叶空雨对视了,他两眼一闭,向后一瘫。
真,大不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