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喜的思绪已经从六年前的夏季飘回了六年后的沧凌城,雨夜收幕,今晚是晴夜。
月色升得更高了,因刚至月初,月色残缺着,光芒并不明亮,倒是飘渺得很,清冷的韵味因此更上了一层楼。
六年光景既过,足以让一切变得物是人非,而月亮总是高挂,月月阴晴变换,泰然自若,安安稳稳着。
萧喜和朗月坐在布满烟火气息的河岸边,身边静静的河水平静着将残缺的天色与朦胧的月景映入其间,若是思绪飞舞,还能觉得这卷江月相对的画卷,是它们心照不宣的象征,它们就这样天地相隔着,不知相望了多久。
“不知江月待……什么人,”萧喜技拙,但还是招架不住脑中的灵光一现,她看着眼前景色,没忍住将这句令她感到无比怅惘的诗句念出了口,奈何,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坐在她对面的朗月沉静而低沉的眸光终于慢慢抬起,他温和地看着他,接了上去:“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萧喜难为情地同朗月对了个视,有些窘迫。
朗月对此毫不在意,他示意她看向他们身边河岸栏杆外的那片河水,说道:“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不断更迭。过去的事情虽然已经发生,但生活的脚步永远不会止息,我们要向前看,萧喜。”
朗月话末忽然点起她的名字,倒有些“这些话和道理是专门与你说”的私有专一感,让萧喜的心里莫名暖得厉害,她眼眶湿润着,真诚地发笑:“谢谢你,朗月。”
话末,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赘上了他的名字。这是回馈。
“从你说的这些过去看,你早就知道当年做出那些事情,完全是出于三侨用血蠕勾动你心中恶念而引起的,但你一直不肯放过自己,至少在那天晚上你碰到你哥哥萧吉之前,你都是这样逼迫自己背负罪责的。”
朗月回眸,继续道。
萧喜很自然地应道:“是这样,因为,不管我到底是不是被血蠕操控了,那些因我导致的结局都已成注定,我一直觉得辩解和逃脱责任毫无意义,我亲手做过那些事情,本就不配为自己寻找理由。说白了,我就是不愿意放过自己,逼迫我承受痛苦,不让我心安理得地活着,我就能获得某种安慰似的,就像赎罪一样。”
比起之前萧喜谈及往事时痛苦纠结的模样,现在的她,好似已经能够主动面对这些残忍的过去了,她倒是展现出了稍许豁达的态度。
“萧吉在苏府那晚说的那些话,究竟是如何改变你的?”朗月静静看着她。
“那天晚上,他跟我说,‘当年夜晚,在我看到三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所有的隐情,所以我从未因为这些怪过你’。当年三侨肯定提前告诉过哥哥关于我背叛他和金瑶蒂的事,但三侨绝不会提前告诉哥哥,他与我交易的内容……譬如他是利用我和哥哥的兄妹情,才威胁我主动将金瑶蒂交出去的……譬如那个要带走金瑶蒂的歹人不是别人,就是三侨他自己。”
“因为,三侨本来的目的就是想在我和哥哥死前,利用金瑶蒂让我们兄妹两人以互相仇恨的方式,给他带来心理上复仇的快感。只是,比起相信三侨,哥哥更相信我。
所以,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哥哥在未知情的情况下同时见到三侨、我和金瑶蒂的时候,他或许就已经明白了,三侨就是那个意图绑走金瑶蒂的罪魁祸首,而他会明白他的妹妹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很可能是三侨拿他的安危威胁了妹妹。那时他的生死也的确被三侨握在手里。
我其实都明白这些,真的。我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也不配为自己开脱罪责,也不愿意相信,哥哥会容忍我犯这么大的错。前几天的那个夜晚,在哥哥说出那句隐情的话时,你知道我心里又多难受,多愧疚吗?可是又觉得很温暖,哥哥,至死都相信着我,比我自己还爱我。”
萧喜默默埋下头,盯着桌案上已经冷却了的杯水,看河岸灯火映照下,水杯中晃荡而缩小的她的眉眼和面孔。
“其实我心里一直畏惧又忘不掉的,是六年前雨幕下,看到的哥哥死前那所谓的绝望而怨恨的眼神,那也是我欺骗自己、逼迫自己伏诛于过去恩怨的手段。血蠕在体,宿主看到的所有一切,都会被涂抹上怨恨和阴邪的色彩,或许,那时候的哥哥眸中的情绪只是绝望和无力,但在我眼里,那都是怨恨的。若非要说上仇恨之事,哥哥……一直怨恨的反而是他自己。”
萧喜苦涩地说道,说到最后,语气已经颤抖。
“血蠕在体,宿主必死无疑,当年三侨之所以没有对你做出多余的伤害,有这个原因。可你……究竟如何得以摆脱?当年的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你……如何……”
朗月控制不住着蹙眉,他无法想象,亦是不敢想象六年前那场残酷的杀戮,究竟给萧喜带来了什么,他光是话语中提及一些边缘性的内容,就足以令他的内心为之而颤,他很心疼那个无助的少女。
命运的残酷,无力的反抗。
萧喜的过去,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摧心剖肝。血蠕的啃噬,卑微的呐喊,剥离控制时意识的两级分裂……何等的痛苦,那些对□□和精神的剖削,正常的孩子经历了这些,就算是不死,也定是要疯了。
而萧喜身为那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人,如今说起当年事情时的反应,都不及朗月一个外人表现得紧张而无奈。她仿佛是早已看淡世事的蹉跎老者,成熟淡然四个字,在她身上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
但她的这些表现,只是几日前刚拥有来的。
曾经的她受困于记忆的牢笼,她不愿出来,也无人愿意救她。
说起来,萧喜当真该感谢朗月,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知道他冰冷的外表下,一直都包裹着一颗滚烫而细腻的心。
所以,萧喜作为一个不愿与旁人主动提及过去的人,在面对朗月时,她却并无抵触之意。再者,朗月也早已见证了关于她的无数事情,如今遮遮掩掩,貌似也不体面,而且,她保证过她会对他这个莫逆之交尽量敞开心扉,缩短冰冷而难以触碰的距离感。
朗月问她如何摆脱血蠕的控制,萧喜只是稍许迟疑了些,但还是很快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一串冰糖葫芦。它是我此生尝过的第一串也是唯一一串糖葫芦,可惜,它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吃。
六年前的那晚,雨还在下,我被一个能够操控水龙之术的少年救下,他应当是仙机门的人,在我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时,他就在我背后颈部的穴位上用了你们门中习以为常的消忆咒。
可惜的是,那少年貌似经验不足,那个穴位点得真是又疼又没用,导致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所有的事情,以至于我在平台镇知道你是仙机门人的时候,还特地提前做好了不让你给我下消忆咒的准备。
不久之后,我醒来了,在一座破旧的庙里,遇见了一个糟胡子老翁,就是我与你说过很多次的我的师父。
师父不让我出去走动,说是外面的血腥杀戮可能还没有结束,而且仙机门那时候也在全镇巡逻,他很不希望我被发现,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只知道他格外忌惮仙机门。
我醒后没多久,师父就带着我去了庆阳镇的郊外落脚。次日,我发现你们仙机门的人都不在了,就趁着师父睡觉的时候偷偷跑回了镇上…….我回到了那条如同噩梦般的茹玉街道,昨晚铺满街道的尸骸血蠕都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那样恐怖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但那两串遗失在街道上的冰糖葫芦却打破了我的幻觉,昨晚不是梦,事情已经发生。
那两串冰糖葫芦的模样已经变得惨不忍睹,外面包裹着的糖衣被雨水冲烂,红彤彤的山楂球上满是脏兮兮的灰尘。我对此毫不嫌弃,鬼使神差下,我捡起它们吃下,外面厚厚的尘土很干很苦,里面的山楂球没有了甜味只有涩涩的酸味,真的说不上好吃。
但也绝对不会难吃到叫人想哭,可是我却一边吃一边哭,心里很疼很疼,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我的心脏里钻来钻去,感觉到有东西正从我的意识里拼命剥离,我觉得头昏脑胀。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心上的负担减轻了很多,而我的脖子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口子,我摸着那个疼痛的伤口,在我身后看到了一团烂成了肉泥的血块。
很快,我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血块,而是无数只细小的已经死去的血色蠕虫聚集在一团的肉球,这些虫子,很像我昨晚看到的那些遍布大街小巷的蠕虫。
后来,我就回到师父身边了。他醒来后好像很惊讶,一下子失言,说我体内的东西居然被我自己逼出来了,但是当时他并不肯告诉我被我逼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很久以后,我才终于在师父那里知道了那个曾经在庆阳镇掀起腥风血雨的怪物叫做血蠕,是一种可以寄生于人体内,通过人心的邪念控制宿主的恐怖物种。也是那个时候,师父告诉我它非人非神更非妖。
所以,我也知道了,那个被我逼出体内的东西就是血蠕,也知道六年前的自己原来被三侨在体内种入过此物,并被控制了心神。”
萧喜说罢,松懈下了一口气。她端起了眼前的那杯冷茶,自顾自地灌入了喉中,微冷,但恰到好处地浇灭了她内心愈发加重的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