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喜和朗月出了庆阳镇后,朝着北上的方向又是徒步走了些时辰,直到能遇到稍微容易租到车马的地方才停下。
此时已经快到正午,两人均是大汗淋漓,朗月的情况稍微好一点,而萧喜则不容乐观,她整个人犹如泡过了水,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湿透。
他们原定计划里是,为了加快速度和减少开支,是准备不再雇马车的,他们的骑术够用,所以选择随地租或是买两匹马过来。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换了条路线继续北上后,寻找人际稍多的道路会这么难。
很久很久之前,萧喜还在路上蹒跚着,拉着一张快要脱水的脸,还要不停地给予自己心理安慰:“快了快了,应该快了,我记得北上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其他的镇子了。”
然而实际上,庆阳镇往北的地形上,隔着很大一块荒芜的地,与稍微往北的城镇之间相差甚远,似乎隔着一座极其难以跨越的“天桥”。
很久很久以后,她和朗月终于到达能看见人的还不算荒芜的车道,而萧喜所言的那些“要不了多久就能到”的莫须有的镇子,也只是在他们的幻想里存在过罢了。
两人如今体力虚脱,接下来天气又炎热,肯定不好再这样拖下去,于是原本租买马匹的计划就只能就此搁置了。
朗月看到车道上驶过一辆马车,想都没想,就拦下来,那车主在知道他的来意后,贼兮兮地加了价,他也只能全然接受。
萧喜跟在朗月身后上了车,全程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但眉眼间除了虚脱以外,窘迫和为难的情绪也很有看头。
她下眯着眼,难为情地挠挠腮,摆上一副嘻嘻的讨好笑容,说道:“不好意思啊,破坏了计划不说,还让你破费了。”
朗月现在也很累,一路上的路都是脚踏实地走过来的,完全没有借助任何术法的他,一整个人泡在夏日的暴阳下,就算脚底板不累,但长时间的冒汗也给足了他缺水后的疲惫感。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身体虚脱了在往后很快就能恢复,不过,要是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把萧喜一个人丢在了那热得要命的荒郊野岭里,那才是真的大麻烦。
朗月累得有些不想说话,他只是平静地朝萧喜点了下头,示意他听到了她的话。
萧喜越看他这样就越觉得不安,于是她开始满地找起了自己的面子:“毕竟六七年过去了嘛,地形记不清也是常有的事情,下次我会做足准备后再行动的。”
朗月虽然疲惫到仅仅牵动一下自己面部的表情都觉得难受,但此时他还是没忍住抽了抽唇角,他这是要气得发笑的节奏,但终究没有要真的生气的意思。
他淡声笑道:“没有下次了。我记得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你却是自信得厉害。我是不敢再信你了。”
“别啊,别啊。”萧喜不乐意地嘟囔道,说着说着,还一副要往朗月这边凑的模样。
但此举动却被朗月无情制止了,他嫌弃道:“大家身上都有汗,你也不怕粘腻得慌。”
萧喜见此,只好讪讪地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来。
听带路的车夫说,他们刚刚站着的那条车道地处偏僻,平常这条路都是不同城镇间运货用的佐道,路虽不太平坦好走,但好在人迹稀少,极少数常年运货的人在发现了这里后,常常借此躲避山贼强盗和一路卡关的贪员。
车夫收了他们不少钱,自然也会跟朗月他们卖弄不少好话。他说他们运气好,能在这种时候凑巧碰上了刚卸完货正往回赶的他,还说,这条路平日知道的人不多,能碰上人都算是样奇迹,到最后,还能吹自己心肠好,这么热的天还肯不辞劳苦地顺路带他们,连自己是“活菩萨”的这种鬼话,都能话弯弯儿都不拐的从嘴里冒出来。
这车夫聒噪得厉害,这么热的大中午,他还能在车棚子外面叽叽喳喳个不停,倒也是样本事。
萧喜皱着眉头,小声嗤叫了一声:“这师傅可真能吹!不仅能吹,还贪,他搁这儿唠到现在,说这说那儿的,怕是还嫌我们的银两给得少了哩!”
朗月睁开眸子,看到萧喜要睁不睁的眼睛,就知道她这是累困了,听到这些动静后又吵得她不得安闲,这才闹了脾气。
他将身子探出去,又抛给了那车马一串铜板,叫他莫要再聒噪。然后,他又顺便问了车夫,这车马要奔波到何时才能停下,又会在哪里停下。
车夫敛下钱财,一下子就态度端正了起来,说道:“这里偏僻得过分,寻日里至少也得过两个时辰才能到最近的云镇,我虽然家乡不在此,但都是在云镇先落脚,叫马和我都能休息一番。但今儿天热得慌,现在又大中午的,我这马年纪又不小,怕是要再慢许多了。就算是到云镇停步,也要消两三时辰的。”
朗月闻言眉头锁了些,他无言下来,似乎在思索什么。
车夫见这财大气粗的小少爷面色不对,便立马奉承上去,好话相劝道:“小的会尽快的,傍晚前就能到!到时候也不迟的,起码能在天黑前有个休憩之所嘛,云镇虽不比众多城井繁华,但好吃好住的都是数不胜数的!少爷不必忧心,只用好好坐车里安心修养着,小的就是累死了也要为您赴汤蹈火不是?”
车夫满脸堆笑,油光泛滥在他满是汗水的麦色面颊上,过分讨好的意味让朗月看得有些心理不适,他没有话术再去跟车夫纠缠,就只好默默退回了身后的车子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萧喜竟然已经歪过了头,昏昏睡去,平静的面孔褪去了常日里闹腾诙谐的情绪色彩,看起来竟显得分外乖巧。
车马一路摇摇晃晃,车子边挂着的一卷粗布帘子也随之飘动,外面金黄色的阳光踩着点子跳进来,扑到靠在帘子旁车板上熟睡姑娘光滑细嫩的面颊上,热气的升腾让她的脸因升温而渐渐透红,漏光静静打在她的长睫、鼻翼,和饱满的嘴唇上。她闭合着的唇瓣透着温和而恬静的肉粉色,白里透红,看起来似诱人而香甜的果子。
朗月盯着她勾人的唇,脑中不禁浮现出盛世人间那贵妃最爱的岭南妃子笑,心觉此物只可从玉盘珍馐中寻得,勾得人想尝尝。
车子遇上了石子,微微颠簸了一番,那粗布帘子晃动的幅度便更大了些,耀眼的光芒闪过朗月,他的瞳孔猛地一震。
顷刻间,帘子又合了上去,车内再度陷入灰蒙蒙的阴影之中,萧喜睡得依旧安稳,一切都还是原样。唯有朗月僵住了身体,神情不自然地低下头,脸一阵一阵地发烫。
他……到底怎么了,他这是疯了。
可怕的念头和方才突如其来的亮光一样,扫过他的印象里,他慌乱地阖上了眸子,捏起了静心诀,端坐着默默吐纳吸气,试图让自己快速沉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便也浅眠了下去。
而他和萧喜再次醒来后的时候,就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的傍晚了。
“小少爷!还有那位小姐!云镇到哩!快快下车吧!”车夫擦着汗水,拉住马匹,操着一口大嗓门,往车里吆喝了一声。
车夫的嗓门着实不小,萧喜被吓地一震,顷刻就清醒了。而朗月也已经睁开了眸子,准备起身下车。
“多谢。”朗月随意地作揖道了声谢,虽然动作多少有些敷衍,但语气还是平稳诚恳的。他说着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盯在车夫身上,而是迅速用眼风扫视了一下四周,想尽快熟悉整个叫做“云镇”的陌生地方。
萧喜伸了个懒腰,紧跟朗月的动作,扶着车板下了地。她和朗月一样,心里都持有一定的警惕心,所以一到地方不是急着照顾自己的感受,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下周身的景象。
临近傍晚,暮色上涌,云镇大大小小的房舍都陆续点上了灯火。
萧喜和朗月借助还算凑活的灯光环看着这一切,他们发现云镇的景色和沧凌城、庆阳镇等等南方地界上的城镇大有不同,云镇已经属于偏北的地方了,听说北方的人们为了应付比南方更加寒冷干燥的冬季,不会让房屋拥有太多的窗户。
除了各种各样建造的工艺的不同外,这里的自然风光也很特别,在云镇,是不会看到沧凌城或是庆阳镇那些恨不得遍布各个角落的河湖景光的。
并且,云镇的确不算多繁华,远远比不上沧凌城那样的江南水色,但跟庆阳镇,甚至是跟平台镇比,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上了街道,将车夫等人甩在了身后。
此时,萧喜正苦恼地摸了摸肚子,对着自己的肚子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朗月甚至眼睛都没动一下,就叹了一口气,说道:“想吃什么?”
萧喜眸中顿时放光,她眯眼朝前探过去,用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新奇语气,大声道:“牛肉手盘面!我想吃这个!”
“你吃过没有?”
“没有。”
“我也没有。”
“那还等什么呢?”萧喜静了静,她从兴奋的状态转变成冷静,花了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朗月终于侧过眼来看她,两人刚好来了个心照不宣的对视。
他就知道……萧喜刚刚那问话,似乎就是为了确认他到底会不会跟她一起吃。
“我付银子。”他不禁捏了捏眉心。
“小公子,大气!”萧喜又从冷静的状态转回兴奋,这次甚至连一眨眼间的时间都没花。
两人坐上了挂着招旗的摊位下,看热心的老板娘手法熟练地揉搓面团,再抛入空中,掏出一把被擦得锃亮的刀分分钟将面团切成细丝,再落入泡满了香浓汤汁的大锅中。
随着一盘牛肉、葱花、香菜、辣椒相继入锅后,一阵阵被牛肉香气包裹着的酸辣味随着锅中不断翻滚升空的白色烟雾飘荡在了摊位的每个角落里,继而再席卷进了更加深远的大街小巷里。
萧喜和朗月被这股迷人得叫人欲罢不能的香味勾住了胃口,萧喜摸着肚子觉得里面更空了,空地得受,胃都能快饿萎缩了,原本还没那么饿的朗月,如今也快要招架不住这令人忍不住口舌生津的香气了。
越来越多的人被香气吸引而来,很快萧喜和朗月两人身边多余的空位就都被路过的人群占满了,众人无不仰着鼻头,去嗅半空中不断飘扬的牛肉混着油水的酸辣香味儿,满脸幸福。
萧喜伸长了脖子,越过了攒动的人头和半空雾蒙蒙的湿润得快要滴出香浓汤汁的白色雾气,去看街道上的光景。
天色暗下了,老板们争先恐后地竖起了自己家的招牌,在香气熏天、雾气蓬勃间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而他们的摊位上,也无一不坐满了人群。
无论是萧喜,还是朗月,还是这些热情似火的老板们,还是迫切等待美食粉墨登场的食客们,无一不被这些互相冲撞却毫无戾气的各色香雾包裹进了这个幸福的小天地里。这里的香气具有比任何术法都要强的效力,好像无论是谁,闻到了它们,就自动将心里的烦恼排斥到了九霄万里之外,人们变得极易知足起来。
食客们的牛肉汤面被相继端上来,萧喜护着自己面前的烫碗,垂着眼看碗中还在“咕嘟咕嘟”翻滚的浓汤,莫知莫觉间,湿烫的雾气就熏红了双眼。
她从未想过小城小镇的烟火气,竟然会比更加繁华更加地大物博的沧凌城还要热闹数倍。
她吹着热气,一边朝朗月感叹道:“虽然这里的饭菜没有沧凌城那么精致,却给了我更加温热的感受,光是看着,都觉着它们会有无与伦比的味道。”
朗月睁着同样温红的双眼,说道:“云镇是小地方,人群更易聚集到一处,自然会热闹。但我觉得这并不是根本的原因,沧凌城也常有人潮多到偌大的街道都塞不下的时候。你之所以觉得云镇格外特别的原因,在很大一定程度上在于你自己的改变。
恭喜你正一步步走出六年前的阴影,萧喜,未来的你一定会变得更好,就像这人间的烟火气一样,越来越热闹。”
萧喜埋头喝下了一口牛肉汤,酸辣的味觉在她的味蕾爆开,辣意带动了她全身的热气,她的脸红辣辣着,笑得很开心:“那我就希望这人间的烟火气会一直,一直,一直地热闹下去。”
朗月笑道:“会的。”
饭毕,他们擦擦嘴上的油光,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又被街道上新来的一声声叫卖声勾去注意力。
“卖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了!”
“卖糖葫芦!”
“卖糖葫芦了!”
“……”
萧喜被湿气熏着的眼睛还闪烁着湿润的目光,她呆呆地立在摊子旁,朝叫卖声的方向出神地望着。
朗月发现她的目光里装着很多故事,而这些故事至今终于被他全然知晓了,他不会再读不懂她这样的目光了。
萧喜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极了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喜欢的甜食却没办法买到的可怜孩子一样,她湿漉漉的眸子上覆着一层,像极了这样委屈巴巴的孩子眼中才会蓄着的泪光。
朗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提线木偶,没有了自行思考的能力,身体也开始不受使唤,他主动朝街道上迈开步伐。
他取出两只铜板,从那小贩手里换来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他满眼期待着快步荡过街道,一路上引来无数孩童的艳羡和无数大人们疑惑的目光,他的身影在最后撞入萧喜慌乱却惊喜的眸火之中。
他的唇弯起了好看的弧度,微微一笑,煞是真纯,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他原本身上那锋利凌冽的霜雪气,在此时此刻终于被热气腾腾的烟火香气彻底烘化,散去……
“萧喜,这一次,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为自己买下一串属于你的冰糖葫芦了。”
他将那串红得人眼睛发晃的糖葫芦递给萧喜。
属于我的……
萧喜怔怔地在心中默念……
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飞速飞散。
无论是六年前金瑶蒂举着糖葫芦朝她微笑的场景,还是平台镇时看到几只为冰糖葫芦争执不休的小儿的场景……
这次,她终于可以抛下一切顾虑,也不用再考虑原因后果,可以买下属于自己的、不参任何情绪“杂质”的糖葫芦了。
萧喜颤抖着双手,小心接过朗月手里的东西,轻轻咬破了糖衣脆壳,里面红彤彤的果实酸甜味交加,明明……很好吃,才没有她之前说的那么不堪,也没有印象中那样糟糕,这串糖葫芦没有沾染过像六年前那样的泥土灰尘……
她一下子就乱了心智,有些胡言乱语起来,矫情着情绪,嗫嚅道:“你瞎说,这串糖葫芦是你买的,才不是我买的。”
朗月失笑,毫不客气地反驳:“现在你倒是学会斤斤计较起来了,之前老在我这儿骗吃骗喝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想?”
“你……”萧喜思绪乱的厉害,她压根辩不过他,吃下亏后,她发现眼睛是真的酸了,怕是被他气的。
“走了,去找客栈了。”萧喜仰头踏步出去,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朗月跟上她的步伐后,自然没肯放过让她吃瘪的机会,他打趣着明知故问道:“怎么,又哭了?”
萧喜一下子就怒了,像奓毛的猫一样,要往他身上撞上去。
“你瞎说,我没有!”
但考虑到自己手上的东西会让她的行动受阻,她又着实舍不得这么好吃的东西会因为她不小心的动作被弄坏了,就莫名熄火下来。
而此时,朗月的身影已经走在很前面了。她就屁颠屁颠地又跟上去,眯了眯闪烁着奇异的分享欲的光芒的眼睛,指着手上的冰糖葫芦,说道:“你要不要吃,真的很好吃。”
朗月淡言拒绝。
“吃嘛,真的很好吃。”
“你自己吃就好。”
“吃嘛……”
“你已经吃过的东西,我不吃……”
……
从这刻起,沧凌城就完完全全沦为往事故谈了,这里更是历史的节点,新的篇章正在翻页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