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雾香赶过来的时候,这头方向的红楼如同废墟一般,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周遭安静地几乎针落可闻,萧喜、金瑶蒂还有秦昊全部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半点影子都瞧不见。
她这下急得厉害,在屋里屋外瞎窜,企图寻找出萧喜他们的踪迹出来,到最后,她在外面红栏处发现了一片挂在断裂开来的尖利木刺的紫色纱布,这是她给萧喜的衣服。
她还在这处周围发现了凌乱的血迹,大差不差,便是萧喜吐的血了。她敲出那块碎布上留了什么东西,然后就颤抖着手,翻开了包在里面的还未干的血液字迹——“陷阱,拒月”。
字迹歪曲如蚓蚯,笔画断断续续,透过字迹,脑中便能浮现出萧喜苟延残喘的模样。
雾香纵使脑子再笨拙,但也不会这点字的内意都看不懂。
萧喜在最后一刻,趁秦昊和三侨不注意,以血书写下的意思便是——这一切都是陷阱,她逃不了,朗月也不会逃得了,所以不要告诉朗月,不要让他来救她,那只会是飞蛾扑火,毫无意义。
雾香呼出一口长气,仰面望向破碎的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日青天上,没有半点云意,平静地不似人间真实之物。
而她的大脑便如这空旷的天空一样,死水般静止,灵魂抽去般毫无知觉和意识。
这萧喜倒是会自以为是,觉得她会想办法救她。
雾香骂着,却根本无法辩驳,因为这就是事实。
而且,她还不得不承认,她欠了萧喜一个人情。若不是萧喜坚持独自承担,现在凶多吉少的未来应该也有她的一份。
“啧,不忍心让你那心上人过来飞蛾扑火,岂不是逼着我背叛鬼市妖主?!该死。”
雾香神情苦涩,又一针见血说道。
她如今唯一可以求助和依靠的就只有鬼市和白刻舟了。可是,若真要那么做,她今日来红楼和萧喜合作一事就必然会暴露,这样的做法在白刻舟眼里绝对是轻重相违的,他要她协助萧喜他们解决妖力衰微一事,而不是先由着她的本心去救金瑶蒂。
更何况,白刻舟当初拿捏她便是用的,只要事情解决,就会帮她找到金瑶蒂的说法的。
如今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去求助白刻舟先帮忙救金瑶蒂,岂不是当着面地打白刻舟的脸?
而且,白刻舟肯定会知道萧喜背地里偷偷留了吊坠的底牌一事,也肯定能猜出来萧喜想要利用她这个眼线成为自己的双面间谍事情。
如此来,她虽然不会有再被白刻舟拿捏的理由,但金瑶蒂和萧喜的命都还得靠他救,相当于自己又给白刻舟上交了新的把柄。
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喊得动白刻舟?!
她就是有胆子回鬼市,也没胆子直愣愣地把自己的生死交托到白刻舟的手里。
她回想起白刻舟藏在面具下的那双摄人心魄的狐眸,就忍不住一阵胆寒。
其实,事情其实并没有完全步入死局。
因为,雾香了解到萧喜和朗月这几日貌似对发现妖力衰微源头的事情有所进展,况且五日之限还未到头,她为何不能用这些进展,去跟白刻舟谈判呢?
但她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这些说辞,所以,她只能去找朗月。
她心中默默念叨着安慰自己,萧喜让她不要去找朗月,意思是不让朗月为了救她而掉入陷阱,那她只要装作无事发生,不告诉朗月萧喜的事情就行了,这应该也算对得起萧喜的嘱托了吧?
……
到了午后,朗月发现萧喜还没回来,神经已经越来越紧张了。
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会想起萧喜最后走时说的那句话——“你真的很让我失望,明明……我对你的期望已经那么高了,忽然摔下来的滋味,真的很疼啊。”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唇色毫无血色,干裂的唇纹丝丝分明,他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水都未沾过,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吃饭的心思了,或者说,他一如既往地习惯于这样惩罚自己。
他和之前的萧喜,其实没什么不同。
说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后悔?愧疚?坚定?
可能都不是,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被魔鬼的爪子攥地紧紧的,每一次心跳都能让他痛不欲生,每一次呼吸也让他良心受挫。
对不起,萧喜……我别无办法,唯有如此,才能给你找出一条生路…….你我终究是有缘无份……以后,不见了也好……
他默默想着,眸光黯然。
平静的时光终究持续不了多久,不久后,南城门那边就发生了更大的暴动,听说那些流民百姓们又开始发病,但这一次的症状却有所不同。
他们不再上吐下泻不止,而是眼白拼命上翻,并呈血红色,他们有的神志不清地游走在街道上,有的则扭曲抽搐在地,趴在地上努力地学着兽类毫无人样和尊严地追上“大部队”,如今这些疯了的流民百姓正从南城门席卷到大街道上来,他们还伤及了不少无辜百姓。
朗月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里,想到的东西便唯有“血蠕”二字。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来,血蠕如今也变成了让他神经紧张、安全缺失的心理阴影了。
他对罹患血疾之人的症状分外熟悉,由此,他才会直接将那些疯病了的流民百姓跟血蠕挂上关系。
可是为什么?
那些中了鬼草的流民百姓不是早已毒解了么?他们是他和萧喜亲手救起来的人,他们什么状态,他不可能不清楚。
这些人里头,有的昨日接近晚上的时候,才得到了他们的帮助。
他们明明看着那些毒解后的流民乞丐重新变得正常,怎么会突然在今天这个时候就爆发了新的病症?
血蠕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就进入到这些人的体内的?
血蠕是寄生于人心和欲望上的产物,而人心和欲望并非突然就能有的。
一般人中了血疾,是有个过渡期的,由轻到重,也是有先后之分的。
不提这些对刹摩来说无关紧要的流民乞丐,就连六年前的萧喜在患上血疾时,也是遭受了一定程度上的刺激和诱导后,才加速了发病的。
为什么,南城门这些乞丐流民会在短短半日到一日内,就毫无征兆地发起类似于血疾的病症?
朗月在启程赶到南城门前,抱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这些乞丐流民所患或许不是血蠕。
然而,当他真正赶到事发之地之时,这个脆弱不堪的念想终究是被击碎地体无完肤。
他站在人流逃窜纷纷的街道中央,任由背离自己方向的百姓们在他肩侧摩擦撞击,而他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半分不敢闭上。
人们快速奔跑时在脚底下扬开的层层飞沙,落进他的眼睛里,持久的干涩感让他的双眸渐渐泛红。
在人流尽头,一群摇摆着身体,红着眼白的流民乞丐们以势不可挡之势汹涌进街道里,他们的模样如此熟悉,六年前,他随仙机门赶赴庆阳镇驱蠕时,便见过这样的仗势。
是血蠕……是血蠕……怎么可能是血蠕?!
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既是血蠕,就绝不可能是在昨日到今日这段时间间隙中乘虚而入的,而绝对是……早已埋伏。
可他和萧喜之前数次查探,都未曾发现这些流民乞丐们体内有这样的异况!
等等……
除了鬼草……是鬼草!
怪不得他在发现南城门施粥点被秦昊用鬼草做过手脚的水缸后,会怀疑水缸里的呕吐物和血蠕到底有没有关系。
如果秦昊真的患有血蠕,那么接触过那个水缸的百姓就也应该会患上血蠕,而不应该只是鬼草之症。
当时,他还问过自己,秦昊到底是不是真的患有血蠕?
如今看来,秦昊不仅仅是患有血蠕,那些呕吐物也应该让那些与之接触过的流民乞丐们患有了血蠕——只不过是因为鬼草而得到了掩护,一时间没让他们发现罢了。
原来,所谓的矛盾,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朗月迅速抓住了关键词,但这只不过是他一时的臆断,没有充足的证据。
于是,他便义无反顾地朝着汹涌人潮的反方向逆行起来,但路上实在堵得慌,事态紧急,他也顾不上什么隐不隐瞒了,索性腾空运作轻功,踩着行人百姓的肩头飞跃上空。
他的白色尾摆翩跹飞舞,身姿如游龙,动作如飞雪摇曳,宛若仙人之姿,一时引得万人仰头,喧哗惊叹。
眼看一个小儿腿脚稍慢,快要被那些流民乞丐们赶上,他一把推开了小儿身后张牙舞爪着的怪人,将小儿往后抬起,安置到安全的地方。
而后,他索性直接对那个被他推到在地的怪人下了手,他将他拉到巷子角落里,并绕到他的身后,单手抓握着对方的手,用这样的方式暂时钳制住了他。
后而,他用另一只手顶住了他的穴位,然后食指中指并拢,将灵力输送到此处,用它探查起怪人体内的气息。
他很快就发现了对付身体内与内脏肺腑相通的穴道和筋脉尽数被血蠕侵占,而脉络堵塞到如此地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他转到怪人身前去,伸手探向他胸腔处,摸到了藏在衣物下的血肉稀疏的手感,其中有蠕虫躁动蠕动的迹象。
它们早就把此人的心脏侵占为巢,并将心脏及其周围的血肉搅和地稀碎。
他中血蠕很久了。
可昨日,此人和其他被他亲自解毒后的流民乞丐们,完全没有任何与现在有关的迹象出现过。
他刚刚的猜测看来还是保守了,这些流民乞丐患上血蠕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还早,他们并非因为那些呕吐物而感染……
但如果这些人在很久之前,就患上了血蠕,那么那些呕吐物也不过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他们既然本就患有血蠕……
那就是鬼草遮掩了这一切,也是鬼草延迟了血蠕的暴动。
原来,一直以来被他们视作让无辜百姓们痛不欲生的鬼草,其实是延缓他们血疾爆发的唯一解药。
是毒药,亦是解药,虽都不过是一痛换一痛,可后者却贪婪地要夺走他们的命。
而加速了无辜者死期的人,就是他,是朗月。
是他杀死了他们。
是他……不是鬼草……
他……杀了人,杀了无辜的人。
他的好意和辛苦在如今看来,可笑而虚伪,自尊再一次被践踏,他耸动起双肩,无力地流泪,茫茫尘埃里,竟无一处他的容身之处。
害死了母亲,害死了如此之多的流民百姓,他要怎么才能原谅得了自己?
他朦胧着泪眼,苦涩地笑了起来,他忽想起自己前几日经历的一切——
他曾多次查看南城门的流民乞丐,却始终只将关注点放在了如何找出他们身上的可疑点,却忽视掉了大局——南城门出事的时间恰巧卡在秦昊闹酒的夜晚之后,按道理来说,最应该备受非议的应该是秦昊,而不是秦澈,就算事情的发展奇特,那也绝对不可能无一人议论秦昊。
他听来的说法不管好坏,风向都是指向秦澈的,秦澈陷入坊间议论之中无法脱身,这才有了后来秦府秘密贴上告示召集道士的事情发生。
在一开始,他常常对那些无聊的坊间传闻嗤之以鼻,却未发觉,他的思考方向其实早已被它们改变——耳边少提秦昊,他也就真的忽视了秦昊在其中的存在,也没有直接想到舆论风向上的可疑之处。
后来,南城门水缸鬼草泥掌印一事又固化了他的思维重心。
虽然他注意到了秦昊的存在,但却只是针对在秦昊的作案手段上,而非舆论上。
接着,秦夫人的突然暴毙,又让他精力不暇,他就更不可能再在事情发生之前,发现这些可疑之处了。
刹摩这一手好牌打得相当漂亮,打地他措手不及。
他阻止不了这一切就算了,还一直被秦昊和刹摩牵着鼻子走——丫鬟对秦昊院子夜晚惊现黑影的事情的描述,勾起了他和萧喜的好奇心。
他们本着顺藤摸瓜的心态,偷偷潜入屋子一探究竟,还找到了所谓的鬼草解毒方法。
秦昊并非因为害怕事情暴露,而返回府内偷走证据,匆忙之间,不小心将那重要的解毒方法留在里面。
他反而是有所图谋地回来,还故意将伪装好了的解毒方法放入其中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发现它。
说不定,那天晚上,他在屋子内留下黑影也是故意做给丫鬟们看的,为的就是造出传闻,引得他们的注意。
秦昊应该还故意在屋子里放了足够多的鬼草,为的是将味道散开,好让他们尽快发现屋子里提前摆好的东西。
不对!
做了这一切的应该不是秦昊……
朗月记得那天让他印象深刻的疑点——他在那张写着鬼草解毒方法的纸张上,只能嗅到浓烈的鬼草气息,而没有任何酒气,这跟他在南城门水缸上秦昊留下的草泥手印的气息完全不同。
秦府秦昊屋子之事,又和秦昊大闹南城门一事的时间点相近。
可位处于皇城脚下的繁华地带的秦将军府,距离盛京城边缘的南城门是很远的。
秦昊就算有血蠕和刹摩相助,也终究是个凡人之躯。怎么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立马以醉酒后神志不清的状态,回到秦府充当行迹诡异的黑影人?
是刹摩……是他故意安排了其他人,给秦昊做内应。
那张看起来被撕裂开来的鬼草解毒方法,其实极力保留了能让他看懂的部分的,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圈套。
可他当时中了这样的圈套,哪怕他早就心有疑心,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别人玩弄自己的股掌之中。
所以,他自责,并不是因为不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刹摩,而是怪罪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一切,也没有及时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为什么舆论只针对秦澈,却将秦昊遗忘?
原来是因为这些无辜的流民乞丐们早就被感染了血蠕,他们的言行早就在冥冥之中被控制着了,尽管他们之前也有多数的人支持着秦澈,但却不过是秦昊为了更好地还原真实场景的把戏罢了。
他用这样的方式掩盖起血蠕出现的痕迹,背地里安排的那居于少数的非议之言,其实有着最难以抵抗的杀伤力,传入盛京城,搅动舆论的风波。
谜团终解,可他却从迷茫跳入了令他更痛苦的自轻自贱的深渊中去。
他遮掩着半边身体,将自己藏在深巷中,泪水沾湿衣襟和被风扬起的长发,长发粘在了他憔悴的面容上,他在一日时间内,从恣意冷静却不乏傲骨义气的少年郎,变成了流失在荒野外找不到出逃之路的亡命之徒。
秦府的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个死局,它绝非他和萧喜不畏陷境的傲人精神,和自以为可以找到转机的可笑心态可以撼动的。
他在盛京接连受挫,不知不觉间,也早已不敢妄想能以自己的能耐直面对抗刹摩了。
而他也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刹摩还不愿意放过他,甚至连缓和的时间都不愿给他空出来。
打击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