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所有古老的山脉一样,哀牢山已雄峙于大地西陲,经历了千万年的岁月。这巍峨的大山,自东南至西北,延袤足三十余里,高处可达三百余丈,硬生生隔绝开南北,于腹地蕴育着生机。
山势影响下,温暖的气候连月接年,频繁的雨水不间断得冲刷着峰峦。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嫩绿的新芽探出黑壤,植被如泼墨般于山脊蔓延。那悠悠的溪河,发轫于不同的天际,若隐若现在参天古木间奔腾,映照出愈来愈多灵动的身影,有麋鹿,有纹虎,有白貉,以及不知从何时起,居住于此的人们。在这之中,有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叫沙壹。
和族人一样,沙壹生于山林,长于山林,不出意外的话,还将在某个晨光熹微时,埋葬于这温厚的大地。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曾到过最遥远的地方,便是逐着麋鹿,顺着溪流所至之处。哀牢山的溪河虽百有殊途,在终点时,仍汇入一脉,积聚而成清潭,静静的躺落在山脚。
就这样,在这个日光明媚的日子,沙壹第一次离开山林。树枝交织日光垂下倒影,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肉眼可见鱼群游动。她欣喜的跃入水潭,去抓这些被晒得懒洋洋的鱼。不过,鱼儿比预料中巧黠的多,指尖刚刚点开波纹,它们突然用力摆尾,不仅逃脱成功,还甩了捕手一身的水。
沙壹撩着水花,咯咯笑了起来。这山林沐养出的精灵,鲜少会被失败磨去明媚。把如瀑至腰的长发拿木枝盘起,卷起已湿了不少的粗麻袖,她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抓一条大鱼回去,给族人加餐吃。
有了!
约是半个时辰过后,她终于发现了心怡的猎物——一条又大又壮的大鱼!这家伙顺着水流横冲直撞,一会儿撞进鱼群,一会儿贴着滑过沙壹的小腿。一点、一点……她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将它逼进死角。
终于,它窜逃无路,卡在沙壹与水岸之间。
沙壹深吸一口气,吐出,又深吸一口气。
弯下腰,张开双手,猛身一探——
粗壮的沉木被牢牢抓在手里。可她却忘记,宁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太多深不可测的幽穴。
窒息灭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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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沙壹怀有身孕。十个月后,她产下十男,分别娶山脚下另一夫妇的十个女儿为妻。日月轮转,族群繁滋,于是便有了今日住于哀牢山中的哀牢夷。”
“什么啊!”猝不及防听到故事结尾的刘宁大为不满,“这就结束了?沙壹怎么就突然有孕了?阿瞻你会不会讲故事啊——”
“父亲留下的笔记中,的确就是这么写得啊。”诸葛瞻无奈摊手。家中那些与南中有关的旧简,不是地形山略,就是治夷方略,定半点不合刘宁的口味。这关于哀牢夷起源的传说,还是他思索半天,才按照“吩咐”想到的好玩事,只可惜意料之中没能让人满意,“不过,我想有孕倒是容易解释。父亲录中原句是‘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就如同太母大泽遇蛟龙而孕高祖一般,凡非常之人皆有神迹吧。”
“小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聪慧过人。”
一个声音突然插入对话,原是本走在前的阎宇刻意慢下马速,与诸葛瞻与刘宁并排。他语气亲切,笑容扬起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谄媚,又毫无遮掩的显露着对诸葛瞻的敬佩,“这哀牢夷的传说,的确如小公子所猜测般。沙壹这女子产下十子后,有一日带着他们又来到哀牢山脚下的玉泉,且再次看到了那根沉木。忽而大风刮起,沉木化作黑龙,问沙壹所生龙子何在。九子皆惊慌离去,独独最小的那个儿子毫不害怕,留在原地,背对着龙,龙因舐之,腾空而去。据说古时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这个小儿子便被取名为九隆,也被兄弟推举成王,成为了哀牢夷人供奉的祖先。”
“诶——”补充进更多志怪内容的故事,果然让刘宁满意许多。她嗔瞥了诸葛瞻一眼,“阿瞻你瞧,还是阎都督会讲故事,哪像你,这么有趣的情节半个字都不提。怎么,不耐烦陪我,惜字如金巴不得赶快讲完?那你自去和皇兄商量国家大事去,我要阎都督陪我好了。”
“宁儿,真不是这样,我看到的故事,的确——”
诸葛瞻企图解释,却又清楚把话再重复一遍毫无用处。可他的确想不通,为何那日他从兵士中认出刘宁,除了一开始刘宁抱着他哭了一场,之后就不明缘由的开始置气。一开始,他只当行军辛苦,人又从小养尊处优,才会突然脾气大些。可渐渐的,他又发现,这份气似乎仅针对他一人。只要不是与他交谈,刘宁对待其他人始终都是和颜悦色。甚至有几次由于天气没能按时到达驿亭,众人不得不露宿山野时,刘宁都没表现出半点娇气,反倒主动随刘谌巡查夜间设防,看望染病的士卒,让不少人受宠若惊。
诸葛瞻偷偷去问过刘谌。可每回刚一开口,刘谌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开始左言右顾。说了一个时辰,仍是不肯直言相告。
“总之,你记住宁儿绝对不是真生你气就是了。”
的确。小时他与刘宁在宫中一起读书,有一回不小心摔坏了人的簪子,人气鼓鼓得跑回宫殿,半个月避着不肯见他。而现在刘宁虽然有时语气不善,但又和往常一样日日相见聊天,想来……的确没有真生气吧。
“其实,国家大事未必没有有趣之处。”阎宇忽然出声,打破因诸葛瞻没有开口,而产生的沉默,“正好,臣方才在为北地王殿下细说如今南中的情势。不如,臣再为安乐殿下与诸葛郎君说一说,这既谈了政事,又得以打发长路无聊。”
“好啊。”朗声回答的是刘谌。不知何时,他也慢下马速,与众人并排,“反正阎都督刚刚开始讲,孤就与宁儿阿瞻再听个开头,之后接着把事听完。”
诸葛瞻蹙眉的同时,阎宇颔首,欣然领命。
正如驿送至成都的文书中所说,南蛮王乌克沙骤然崩殂,未来得及指明由谁继任王位,导致王子们为得权势,兄弟相残。大王子沙约日剽悍刚猛,三王子沙毋摇年且十五,身形未长,而二王子沙壶吉不仅温善纯良,深受族人拥戴,且小时曾学于郡中雍氏私学,对汉风极为仰慕。一番对比之下,为保南中安定,汉朝廷自是会更希望沙壶吉继承王位,再加上多年来,南中事务皆由庲降都督全权决断,因此阎宇在往中央发书之前,已先遣通蛮语的使者前往哀牢蛮人聚居的城邦,以汉朝名义寓以大义,助沙壶吉继位。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始料未及。
使者一去,整整五日,了无音讯。正当庲降都督府一干人渐感不安时,大王子沙约日竟先带着族人杀进了味县城门。细问才知,在使者到达城邦的第五天,二王子沙壶吉竟被人杀死在家中,而凶器,正是蛮人从使者驿舍中搜出的铁刀。沙约日当场砍死使者,之后便带着弟弟与使者的尸体,来到庲降都督府讨要说法。此事事关重大,稍有差池或将再酿祸乱,阎宇自是丝毫不敢托大,一面对蛮人好生安抚,既答应查明真相,又赠以锦布金银;另一面则赶忙命快马往成都报信,恭请至尊圣命。
而送往成都的文书是如何说得呢?
「乌克沙猝崩,蛮族王位悬而未定,偶有争斗,恭请国家圣裁。」
被刻意淡化、省略的重点,未免太多了。
刘宁是女子,素不预国事,听阎宇讲到这里,也仅是目含担忧,未有异色;但刘谌截然不同。离开成都前,他和诸葛瞻可是亲眼看过阎宇送来的文书,深知这其中的猫腻,依刘谌往日的脾气,现在听到阎宇这么说,必当场发怒不可。然而,这厢诸葛瞻还在犹豫一会儿是附和还是劝解,那边刘谌却仅是挑了一下眉,淡淡问道:
“南中诸事,处理起来千头万绪,最是不易,孤知都督劳苦。不知之后情势如何?”
阎宇似乎同样惊诧于刘谌的善解人意,面露感激之色:“劝解之后,事态虽有缓和,但仍不时有百姓遭夷人劫掠。幸赖大汉天威,自从殿下将亲临蛮地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仅夷人收敛不少,大王子沙约日还主动带族人退回居所,道有殿下在,必能予他一个公允的结果。”
劝解之后事态缓和,所以庲降都督府在事后已然有所作为,并未尸位素餐;大王子沙约日听闻刘谌要来,主动命族人退让,这乍一听是在夸赞汉室与刘谌威名远扬,使夷人信服,实则是将本该庲降都督解决之事,全推诿到了刘谌的身上,又因为阎宇名义上只是在转述大王子沙约日的话,就算刘谌察觉关窍,也无法出言怪罪。一言不妥,反而会变成,刘谌怯懦,不敢担此重责。
阎宇此人,好生奇怪。
他本以为,阎宇跑到离建宁郡两百多里外的邛都,一路上又多加招抚,是自觉办事不利,来向刘谌示好请罪。可现在,诸葛瞻又觉得,庲降都督毕竟是一方大吏,阎宇抛下府事亲来迎候,恐怕远不会如此简单。至少刚刚这短短的一段话,任谁听完都不会真感到受用。
“前面便是泸水了。不幸中的万幸,老蛮王不是在三、四月份崩逝,那时泸水之上布满瘴气,夷人若作乱,南中会彻底孤立无援……此处河水最浅,渡河无需下马,但水中淤泥杂草不少,两位殿下且慢下马蹄,紧跟末将,以免生出意外。”
“有劳阎都督。”
“殿下言重了,臣诚惶诚恐。”依旧是平淡又略带恭谨的语气,直到阎宇移动目光,落到诸葛瞻身上时,望着人若有所思地面容,他的眼底才涌起几分难解的趣色,“诸葛郎君也请多加小心,莫要太眷恋此处风景。待渡过泸水,想必会有更让郎君感兴趣之物。”
“有劳都督提醒,瞻自会小心。”
诸葛瞻回以浅笑,心中对阎宇,却是戒备更深。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顺利渡过泸水后,诸葛瞻再没有心思去揣度阎宇的用心。阎宇说得没错,此时此刻,诸葛瞻眼前所见,远比天下任何事物令他心惊神骇:
用石头雕刻出得人像十分粗糙,再加上南地潮湿多雨,几十年来的风吹日晒,凌厉分明的棱角大多已被磨成深深浅浅的坑洼,还爬着绿色的苔。但即便如此,从石人模糊的面容上,诸葛瞻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与之极为相似,却毕生未能及的眉眼——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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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泸水,复行三十里,天色近昏,入住亭署。
“按目前的速度,再最多三日,我们就能到味县了。”
亭署屋内,刘谌一手撑着头,无聊得瞧着侍从扫洒。待屋中最后一盏落满灰尘的铜灯被点燃,他转过头,见诸葛瞻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叹了口气,“你瞧,你又深眉紧锁了。阎都督不是解释了吗,十里一石人是武侯南征时命将士修得,后来老蛮王感慕武侯,便将石人都改了样貌。夷人好造像,就和汉人征伐立碑一样,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别时常盯着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只是——”
“等等。”刘谌摇摇头,继而高声道,“这样就行了,你们都退下吧。”
“唯。”
侍从们从屋外将门阖上,刘谌神情一振,坐直身体。
“总而言之别管那些石人了。我叫你过来,是谈正经事的。”
“殿下是指,阎宇。”
“不错。”人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刘谌知道诸葛瞻与他当有同样的困惑,“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他那般言语,我还没当场和他翻脸?还不是皇兄非让我在阎宇那儿装孙子!”说到气处,刘谌猛得抬手拍下,却最终停在离桌案几寸处,讪讪收了回去,“唉,反正大概情况就是,离开成都前皇兄特意把我叫过去,嘱咐了半天‘南中事关家国命脉,不可轻慢’之类的话,还有就是阎宇乃一方大吏镇抚南中,朝廷眼下着力北伐,无人可派来取代阎宇,所以,只要与大局无碍,手脚上有些不干净,行事有什么出入,都不必当要紧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结束纷争。万事以□□为要。”
诸葛瞻顿时明白刘谌为何忽然如此好脾气。其他事便罢了,太子拿北伐当理由,刘谌再不情愿,也还是会忍下来。
“不过,太子殿下既如此说……是已然发现阎宇有何问题了吗?”
“恐怕不是。”刘谌道,“皇兄后来解释,他之所以特意叮嘱我,也是因为皇嫂的提醒。她说,大……费公当年凡遇南中之事,皆尚无为,怕得正是肘腋生患。”提到费祎,二人都不由神色一暗,但很快恢复如常,“总而言之,现在费公猝逝,张翼将军随军北伐,朝中再无人比阎宇更熟悉南中事务……总得有个得力的人用着。”
“而阎宇之所以跋傲,也是因为料定这一点?”诸葛瞻回忆着白天时阎宇的行为,仍无法消解疑惑,“可他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