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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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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十一月乙未】

【庲降都督府】

“阎都督这几日辛苦,回京之后,孤会向父皇如实禀奏,封赏都督。”

“殿下言重了,这些本是末将份内之事,到劳烦殿下为此多费心神。”

“国事面前,不分你我。这亦是孤职所应当。”

彼此客套一番,刘谌与阎宇道别,转身朝屋所走去。这种阴谋诡谲之事本非他所长,几日与雍齐的斡旋试探消磨了他大量的精力,如今事情终于基本谈妥,他实是疲倦得紧,急着回去好好休息一番。

然而这边阎宇恭送刘谌离开后,并未前往卧榻,而是转身进了书房。他命仆人留下一盏蜡烛后全都退出去,又从书箧中挑出早早用红绳标系的一卷竹简。用蜡烛点燃红绳扔到铜盆里,他慢悠悠的将竹简在案上摊开,又为自己倒了杯茶,接着便以手撑头闭眼小憩,并不去瞧简上的字。

反正从回府中第一日起,他就已阅览数遍,无需临时费功夫。

滚烫的蜡油顺着蜡身滑落,在烛台上逐渐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夜已经很深了,他几次从这不适的姿势惊醒,却始终毫无安睡的打算。又是些许小憩,睡意沉浮中,门外的脚步声若隐若现,步步袭来,他猛得直起身,使劲揉了揉眼睛,而后低头专心看起竹简。

于是诸葛瞻推开门所看到的,便是仆人口中天黑后方回到都督府的阎宇,现下正一手按着发红的侧额,一手扶着竹简,眼下发青,眼中带着血丝,既充满疲惫,又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哀忧。一时间,匆匆闯入的诸葛瞻不由先轻了呼吸,暗恼自己是否太过冲动,是否不该大半夜还来叨扰。

可实际上他没有选择。一踏进府门,他便听到士兵们说,朝廷与雍氏总算谈妥了事情,以后再不用像之前那样辛苦,日夜提防夷乱。事情进展之速令人心惊,他自不敢再多耽搁,与刘宁道别后,忙按彼此黄昏时商量的那样,立刻来寻见阎宇。

如果眼下还有破局的可能,那这可能,至少一半必在阎宇身上。

“这几日忙着,都忘了关心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阎宇问候着,一手收卷竹简,一边高声命人送茶进来。诸葛瞻连忙表示不必劳动,余光恰好瞥见简上的内容。

“都督是在看,西门豹治邺一事?”

“闲来无事,宇不过随手翻翻。西门豹为邺令,为遏止巫觋三老以河伯娶妇为名,搜刮民财,沉溺女子的陋俗,在祭祀之日,将巫觋、三老皆扔下河去见了河伯,自此之后再无人敢言为河伯娶妇。民可乐成,不可虑始,西门豹不愧是雄才,一举——”慷慨之声戛然而止,阎宇似乎突然察觉到话语的不妥,立刻敛了神色找补,“但这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今时不同往日,末将对南中诸事并无异议,请公子万不要误会。”

“阎都督身在其位,必得谋其政,瞻明白。”诸葛瞻温声道,“只是,爱民之心,为官之本,都督本无需遮掩。”

“公子,末将——”

“当日的事,瞻听说了些。”他打断阎宇,语气和善,“危急关头,都督曾想要率兵阻止祭祀。都督久在南中,此中利害不会不知,但还会做此决断,若非心系百姓疾苦,实在无从解释。”

对阎宇此人,诸葛瞻提防过也试探过,但始终无法全然猜透其心思。直到他偶然从仆人口中得知些许祭祀当日的情形,原本的戒心立刻放下不少。他想,能不能看透是一回事,但在那种时刻还肯冒着风险站出来的人,至少,不会是坏人。

“只是有一件事,瞻始终未能想明白。都督既早知雍氏企图,为何这些天来一直对我们讳莫如深。瞻相信都督这么做并无恶意,但还是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阎宇先是面露惊诧,好像对人突然温和的态度大感意外。半响,他目中渐渐升起为人信任的感动,粗浓的眉毛却紧紧皱起,似乎正在纠结一极为重大的决策。良久,他似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重重叹出一口气:

“公子,不说,是因为我不敢贸然拿那么多夷人百姓,来赌你的仁心。”

“孟轲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乍见孺子将入井,怵惕恻隐,愿舍身相救。但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朝夕相处,结怀情谊,甚至对方左衽披发,仅是群远处蛮荒之服从未见过的僻陋之民。我担心,直接将此与北伐国策放在一起权衡,哪怕仁厚如公子,亦会忍痛弃边民,助大业。”

共情来源于交际,能够交际的必须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脑海中一个遥远的概念。现在诸葛瞻能斩钉截铁地说,他绝不会为了大业牺牲无辜百姓。但若这一切发生在最开始,他刚从锦衣玉食的成都来到南中,哀牢夷无非是父亲书中一个拗口的名称时,面对这份抉择,他的确没有自信,会像现在这么坚定。军费、盐铁、兵源、安定……似乎都会变得,比人命重上许多。

他忽然理解了刘谌的决然。亲疏远近,不同罢了。

“所以,文其玛来见我,也是你安排的?”

阎宇苦笑:“公子聪慧,竟然连这都知道了。”

“先前瞻身在局中,未能察觉。如今想来,文其玛能跋涉山水来到味县,能进入戒备森严的都督府,还恰巧会说几句关键的汉语,这些如果没有人帮助,她一个夷族的小姑娘,怎么能做到这么困难的事。但仅是都督府的人,想要在夷人中找到合适的人选仍十分困难,所以——”

“是三王子,沙毋摇。”

诸葛瞻目色一深,果然是这样。

“既如此,烦请都督替瞻与三王子联络,明日瞻会以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进入夷人城邑,到时请三王子为我策应一二。”

阎宇面露惊讶:“公子莫非想到了破局之法?”

“本只是有个雏形,读到西门豹之事,才有了定数。”诸葛瞻扯扯嘴角,“这次遇险,安乐公主发生了一些有关沙壹的故事,让瞻有了主意,决定为孟轲的不忍之说,赌上一次。”

“……”阎宇仍怀犹豫之色,“恕末将多嘴,北地王那边——”

“请都督暂为瞻隐瞒。”

“……好。”

“都督放心,若最后未遂人愿,瞻会禀明圣上,解释清楚一切都与都督无关。”

“公子这话是把我当了什么人!”哪想这句话,让一直态度温和的阎宇勃然大怒,瞬间拍案而起,“阎文平虽不才,若能保国家与百姓两全,就算丢了性命又何妨!”

诸葛瞻怔愣片刻,随即面露愧色。阎宇明明已将一切与他和盘托出,他竟还存着疑虑,想如此试探一番,的确是小人之心。

阎宇身在其中,不得不平衡各方。诡谲的政治,硬将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逼成首鼠两端的投机客。此势使然,岂人之罪哉。

“都督息怒,是瞻冒犯了。”他站起身,诚心实意的向阎宇深深作一长揖,“那请都督相信瞻,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枉受苦难。”

见此,阎宇渐渐也息了怒气。他一边口中为失礼道歉,一边绕过案头来到人前,将人扶起。一瞬间,诸葛瞻恍惚从人有力的臂膀感受到几分姜维的气息,坚韧、沉稳,无坚不摧,无矛可破。

如何对待南中事关北伐,而北伐军费不足会导致的弊端,伯约哥哥首当其冲。如果他在南中,会不会——

在软弱侵袭之前,诸葛瞻立刻打住念头,以免动摇。阎宇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失神,只郑重其事的应诺,但凡诸葛公子能救南中百姓,无论何事都敬听调命。低沉的声音尾调略微上提,竟好像有一丝讨好的意味,恍得诸葛瞻再次愣了神。

定是自己精神不佳。他想。

之后,他神色如常与阎宇行礼道别,却也因这一插曲,阎宇与姜维有些许相似的错觉也好,姜维此刻若在南中的奢望也好,都被彻底掐灭。

阎宇始终保持着回礼的姿态,直到屋门从外阖上,脚步声彻底消弭在深夜的沉寂中。他侧过头,前躬的身影随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墙上忽暗忽明。太过谦卑会流于谄媚,自恃过高又不足以满足养尊处优之人的自负心,唯有不卑不亢再加一点恭顺,最易打动未涉宦途的娃娃。

他不禁低沉的笑了。蜡烛恰好在此时燃尽。借着月光,他在前一根蜡烛的坟中插上一根新蜡,点燃,却无意再坐回案后,而是脱去外衣,走到屏风后上榻安寝。他知道,当第二日清晨仆从将堆满蜡油的烛台端出去,“恰好”遇到诸葛瞻时,天真的小公子必然会得出他心忧百姓,一夜未眠的结论。

宦途啊宦途,有人弱冠得公卿,有人耄耋犹小吏,这点功夫都不会,何由暮登天子堂?

这般想着,他阖上双眼,沉入熟睡,以养精蓄锐。

南中的把戏,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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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之所以讨人喜爱,无关其内容是否真实可靠,而因其往往与众所周知的事实背道相驰。甚至越截然不同,越能证明它的真实。离奇的故事激发与生俱来的窥探欲与亵渎权威的刺激,俯耳窃语的传播方式强化私密带来的可信度,直到圆圈绕回原点,静水下涌动的水流顶起冰山,再由质疑者亲自添加一点“确凿”的证据,人人皆知的“秘密”川壅而溃,成为人人坚信的“真相”。

所谓得民心,所谓造局势,历来都是这法子。

于是当新的传说讲给活波的孩童后,立即随呼啸的风荡动山野。平平无奇的姑娘受到神龙眷顾,生下的十个男儿娶妻绵延,繁衍生息,造就了今日辉煌的族群。这个故事过于奇幻又太美满了。阴鸷的老妇人妒恨永得男胎的好运,繁劳的农人偷摸啐着得要几个男人才能生下这么多儿子,而最激烈的质疑,则来自一些青壮年,那群最忠诚于沙约日的人。女人,柔弱胆小,智力低下,该是繁衍器,祭祀品,怎么能是伟大族群的祖先?

庸碌妇人不该被重视。要找到一个男人,一个伟大的神明。

新的故事就这样满足了许多人的期望。沙壹不是什么圣母,她只是一个蠢笨的女人,擅自离开族人到山下捕鱼,被选中作为容器,生下神明之子特勒赫后死去。特勒赫带领沙壹的族人开辟山野,征服它族。他娶了许多女人,生下十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儿子又生下更多的儿子,最终形成繁盛的部落,哀牢一族就此称霸山野。

在这个新的传说中,早早死亡的沙壹不再重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填补了旁人对她侥幸生下神子的妒恨,那些无名无姓的女人更无关轻重。充斥在这段史诗中的,是一个,十个,强大,勇敢又爱护族人的男性君王,满足了人们对神明最朴素又崇高的幻想。

当然,不会所有人一夜之间就抛弃旧日的说法。不同坚持的人们相互争吵、斗殴,最终决意各自派一个勇士,到湖水中的洞穴检验证据。当两个人一个昂首挺胸跃出水面,一个垂头丧气爬上岸时,围聚的众人已知道了答案:

洞穴里有壁画!

这算什么证据呢?也许有聪明的人会如此质疑,然后再去追问壁画的内容,毕竟洞穴里有壁画不足以证明任何事。可这种声音立刻被欢呼淹没。谁叫固守旧传说的那些人愚蠢的宣称一切都是谎言呢?对立拉为两级时,一边错误,另一边自动获胜。

流言成为真相。

“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听说了这几日的闹剧,见多识广的雍齐立刻跑来见沙约日,“况且北地王已答应我们的条件,你的目的达到了,没必要冒这个险!”

听到这话,沙约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汉朝的大官侯王见了他还客客气气的呢,这雍齐刚进来就一顿数落,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雍齐,你注意点在和谁说话!大王我爱干什么,干你屁/事!”

“你!”

雍齐呼吸一滞,满脸不可置信!这沙约日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汉朝这帮人还没走呢,就以为稳坐泰山,不需要对他客客气气了?!他心里恼火的紧,但又知眼下没必要和沙约日发置气影响大局,只得咬牙硬深呼一口气,打算冷静的给沙约日讲明白这其中风险。

却在这时,力士来报,说在城邑里发现了可疑之人,据说长相特别像诸葛瞻,他们不敢擅自把人抓过来。

“其他的事暂且放下,你必须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回来原原本本告诉我!”

雍齐这命令的口气依旧让沙约日不满,但这一次他却乖乖听了话,沉着脸和力士走了出去,可见“诸葛”两个字于他终归还有点震慑作用,尽管嘴巴里他早把自己吹嘘成了无所不能的天神。看着沙约日这一番作态,雍齐不由大叹一口气。

也许,一味纵容沙约日增长威望,并不是件稳赚不赔的事。

“诸葛”这个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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