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皇恩浩荡,天子亲临万重山之巅,群臣相随,登高览胜,以畅秋志。张湛与郁松年,身为朝臣,自是伴君左右。
皇帝清修两年未出过宫,恰逢重阳,大家都出城去万重山沾龙气,也因此天下居今日门前十分冷清。
掌柜格外开恩,准予提前关门。今日过节,江予枫去巷头刘老头家买了三壶酒,想带回去跟张湛闲饮几杯。
自从八月十五那次,在揽境阁抓鹦鹉掉进水里,她便再也不敢在张湛面前提起喝酒二字。
幸亏有山石挡着,要不然得在张湛同僚面前出多大的糗,丢人死了。
还差点被朱澄昱看见了脸,真正看清她的脸也就一次,应该也没认出来她。
说来也怪,江予枫第二日醒来,以为张湛会冷言她几句,可张湛还同往日一样,好像忘了他生气一事。
郁松年的披风还在她屋里挂着,还得找个机会还给他,可张湛不衬公事见郁松年,也太奇怪了。
想着想着她便走到了门口,门上没上锁,她拍了拍门。
她还以为重阳设宴,张湛要很晚才能回来。
一声下锁。
“松年!”
江予枫惊的瞪大了眼,满心欢喜。
郁松年也自是扬起了笑,黑曜炫影,唇红齿白。
“好久没聚了,来看看你们。”
江予枫入门一看张湛的屋门半开,郁松年重新将门锁上。
“走啊!”
江予枫怎么感觉她像是客人啊!
“郁松年,应该是我说,我可不是客人!”
郁松年何时长的这么高了,都要她微仰着头才能看着他们。
郁松年嘴边挂的笑愈来愈深,因为今日他们三人还和以前一样,打趣对饮。
江予枫刚坐下看张湛不在欲开口询问。
张湛端着两盘热菜进来了,坐在靠门一边的郁松年自然起身关上了门。
秋凉沁骨,这几日秋风也刮了起来,不加衣耐不住冷,屋门自然关的严严实实。
两盘菜放上,张湛扫过江予枫,江予枫心底一虚,手却落到了酒壶上。
“今晚我们三人难得京中再聚,喝上几杯吧!”
说罢,她开封倒酒,郁松年先拿过张湛的杯子接住又放过去,接满了江予枫的,最后才放在自己手边。
他特意回府换了件鸦青色棉袍,与他们坐在一处,若除了发上的银冠,三人便是回到了在书院里风华正茂,畅叙幽情的日子。
看到他们,他便卸去了端庄有礼的华衣,忍不住要与二人亲近谈笑。
这饭桌上气氛稍冷,他便打趣道。
“我提酒上门,张湛还说今日不饮酒,你带酒而归,那今日这酒必须喝!”
他举杯邀盏,江予枫立刻拿起跟了上去,二人看着张湛,张湛右手微抬端起了酒杯与他们碰了上去。
江予枫在书院时与郁松年偷饮不少,二人自是喝酒一事上各有灼见,此时对饮,自然有话要说。
“此酒确比梅花酒更为醇厚,烈而不燥。”
“对!”
“你定是在巷口买的。”郁松年胸有成竹道。
“你从何得知?”
江予枫怎会不知郁松年从酒味中品出了巷口的酒香,这是故意问的。
“巷尾酒香独特,与此酒无异,故能猜中。”郁松年轻笑道。
郁松年又怎会不知江予枫是故意问他,二人相处总是打趣调笑。相互捧赞,是稀松平常之事。
张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无论如何,这久违的轻松与欢愉,都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还是想念在书院的日子,畅叙胸中之志,品书中百味。”郁松年感慨道。
江予枫举杯再饮,笑语盈盈,气氛愈发热络。
“书院虽好,又怎及京城繁华?此地更有佳人相伴,岂不乐哉!”
她话语中带着几分俏皮,意图逗弄郁松年。
张湛闻言手中动作一滞,静候郁松年的回应。
他苦笑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般。”
江予枫好奇的紧,此刻她也不顾郁松年的避讳之意接着问他,“怎么了?”
他喝下一口酒才道,“当初我为何走的那般急就是为了此事,家母欲为我定亲,我归京时,却还是迟了一步。”
“那你对朱小姐就没有情意吗?”
“这两年我借科举之由,闭门读书,婚约虽订,但也不曾见过她。直至出贡院那日,你们见她在等我,其实我也才得见朱小姐第二次。”
“我入朝为官,朱相时不时提点我,母亲又来催促我,所以与她见面也只是父母之命,长辈之言不可违。”
江予枫闻言,愤愤不平,“若你对她无情,何苦让她空守承诺?这岂不是误人年华?”
“她乃右相之女,我乃荣王府世子,一者婚约一旦解除,于她名声有损。再者,这婚事非我所能左右,其中牵涉甚广。”
江予枫不屑的啧了一声,“你倒是快些想办法,拖得越久,对朱小姐的伤害便越深。”
“我又何尝不知,以身入局,身不由己。”
他一番倾诉是想让江予枫理解他,但江予枫好像不买他的账。
他望向张湛,眼神中带着一丝求助。
张湛淡淡道,“人世沉浮,你我只能保持初心。”
江予枫撇撇嘴,“得得得,怎么又说起这些无奈之语了?”她不满地抱怨道。
随即,她转移话题,“郁松年,你自幼长于京城,京城有什么好玩的?”
“京城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权贵奢靡,玩乐之物,岂是你我能享有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你们这些人喝人血,吃人肉吧!”
江予枫吓的连酒杯都放下去了,忽然想起在天下居与同事闲聊的京中密讳,一阵恶寒涌上。
郁松年哈哈笑着,又瞥向张湛,话中深意二人心中自然得知,只是此刻他眼中闪着戏谑,“江予枫什么时候这么好吓了!”
“郁松年!”
江予枫气的拍了他两下,这两下恰好就拍散了郁松年心底的愁怅。
“说到好玩之事,今日万重山热闹非凡,你最爱热闹,可惜你未能亲眼目睹。”
这话题一引,江予枫禁不住给郁松年吐苦水,“我是打工人啊!你知道每天我为了挣那碎银几两,天天多累吗!上午去了就开始打算盘,而且我跟你说这掌柜还干了其他的茶水生意,我一个人要算两家店的账!”
“简直就是扒皮现世。”江予枫瘪嘴道。
“要不你来我这儿当随从吧?吃喝不愁,如何?”
“好你个郁松年,书吏我都当不上啊!”
“你也是扒皮!”
江予枫耸肩轻哼了一声。
“叫本世子说,你们来京城,吃穿用度都应算我的。”
酒到兴起,郁松年便又回到轻松肆意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由酣快才是他最想要的。
“可你俩宁愿为五斗米折腰,也不愿拿我一箪一瓢,真是让我痛心疾首啊!”
郁松年摸着胸口做痛苦状。
“我江予枫风骨铮铮,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谁稀罕你给的东西。”
两人皆知这是调笑,但江予枫却是实实在在的拒绝郁松年的好意。
他们虽然穿的是粗布棉袍,穿不起锦帽貂裘,但日子也过得十分和美,少些浮华之物,心才能静下来,看看眼前苟且,看看世间百态。
“哎,差点忘了!”
“什么事?”
江予枫四杯佳酿下肚,腹中已略有暖意,而桌上佳肴,她尚未沾唇,此刻方夹起一块肉,细细品味。
“李舜在沧州昌安县任职。”
“你如何得知?”
她话语中带着几分好奇,目光转向郁松年,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必然的回答。
张湛则在一旁,以眼神示意郁松年无需多言。
因为这涉及兵部政事,他对面坐的是翰林院的人,怎么说翰林院也与言官关系密切,他在酒桌上私议政事,言官若知道借此是能参他一本的。
郁松年朝他点点头,表示说出来无碍。
江予枫偏头又去夹菜,没看到二人之间的互动。
他温声答道“我前几日去户部办事,需要查看官员名册,看见他的名字,仔细翻了翻,是他。”
江予枫闻言,轻咬筷子,口中轻“哦”一声,那模样中带着几分醉意,几分迷离。
朝堂政事,她向来不涉,此刻却似是被酒意牵引。先前几句说的还算清醒,这一句一问便是有些醉意了。
两道浓眉微压着,张湛插了句,“你若醉了,如何回去?”
“郁北子时来接我。”
两人插的两句并不影响江予枫的话,“你们觉得大哥会不会有个儿子!”
她几分玩笑,几分认真的说道,醉眼朦胧间,润了水色。
江予枫扫眼看过二人,她真是醉了,什么胡乱话都开始说了。
“怎么都不说话啊?”
江予枫一只腿提上来踩在凳子上,左胳膊举起来指着张湛,“你说!”
他缓缓开口,“应当不会。”
左手马上就指到郁松年眼前,郁松年紧接着道,“我也觉得不会。”
江予枫大声喊了一句,“最好不会!”
“我跟你们讲啊!”
郁松年借着杯盏挡住了笑,江予枫一般此话一出就是醉了。
怎么还有人爱喝酒还越喝酒量越差呢?
“我当时看见嫂嫂那脸色,我就知道她过得不好,当初我说,你们还不信,这世间的礼教束缚,对女子何其残忍!”
她拧眉愤慨道,一杯酒下肚,更是情难自禁,似要开言抒情。
张湛见状,心底一紧,轻声打断,“你醉了。”
他起身微弯着腰拿走了江予枫的酒杯,江予枫不满,伸手欲夺。
郁松年连忙出手相拦,笑道:“江予枫,你真的醉了。明早醒来,怕是要头疼了。”
江予枫啪的一下拍下去郁松年的手,倔强道,“我没醉!”
“那你说今日天下居的营收是多少?”
江予枫转脸看向他,“我怎会知道。”
随即愣了一下,“我忘了。”
“你真的醉了。”
江予枫不肯认输,瞪眼道,“我没有。”
“那你怎会不知?”
“那你再问我一个。”
“你今年几岁?”
江予枫脱口而出,“十七。”
“你才是醉了,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我要问你。”
郁松年微挑了一下眉,“你问吧!”
“你回京几年了。”
“两年。”
他淡淡啜饮了一口,这酒一喝,身子暖的发烫。
“太简单了,该我问你了。”
江予枫白了他一眼,“时间太短,我没想出来别的。”
酒暖心不寒,他故意借着江予枫醉意想听她说说心里话。
“我不在书院,你与张湛曾说起过我吗?”
你跟张湛说起过我吗?
“才没有!”
粉颊透着光泽,她撇嘴不看郁松年了。
“那问我吧!”
郁松年脸上挂的笑滞了一瞬,只那一瞬,便仍是和风煦意。
江予枫问他,“没有我们,你在京中过得好不好?”
“好啊!你们不在我身边都不吵了。”
形单影只,怎会好?
江予枫看向他嘁了一声,眼中的波纹荡漾,喉头莫名涌起苦涩。
她咽下苦涩,躲开郁松年的殷切眼神“我不问了。”
“我还没问完啊!不能耍赖啊!”
江予枫偏身不想理他,郁松年投向张湛,他冷眸浅浅,压下心头不适之感道“松年,你也醉了。”
“我没醉啊!”
江予枫噗嗤一笑,“张湛最公正了,你肯定醉了!”
“我没有啊!”
二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拌起嘴来,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四方桌的两角,二人唇枪舌战,谁也不让谁,可无非就是那几句,一直在重复,张湛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