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热的茶水透过瓷制的杯壁,将艳丽美人娇嫩的掌心烫得通红。美人却若无所觉,视线透过门扇凝望向虚空。
“长老,您的手……”一旁的弟子小声提醒着。
华音垂眼看向手掌,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沉璧已经进了正屋么?”
弟子点点头,“我将他引至门口,他便进去了。”
华音长老将他屏退至屋外,取出一本画册翻看了几页。其内的主角,赫然是此时正在主屋中交谈的两人。
这本画册是近日才兴起的,事关修真界的首富,此事必然是经过了他的默许。又或者,这本画册便是那人亲自授意发行的。
为的,便是彰显他对沉璧的所有权,宣泄自己对沉璧私下那段关系的不满。
如此做派,当真是将沉璧架在火上烤。骆煦炀资助沉氏兄弟一事,众所周知。如今在沉璧已有爱侣的情境下,竟散播出这等不堪入耳的谣言来。
万剑宗那般注重清名的宗门,岂能容忍弟子这般有损门风?
沈家那般的世家大族,又怎会容忍自家得意子弟沦落为街头巷尾的笑话,定会施压拆散这二人,甚至出手消灭这污点。
除非这位骆氏公子亲自出面否认流言,否则沉璧便会陷入危险且屈辱的绝地。
华音扔下画册,眉头紧蹙。窗格拦住日光,在她的脸上蒙上了交错的阴影。
剑尊弟子,花妖身份,天道证人。能自如出入禁地的灵器,修真界一流世家的骄子沈锦绣和首富骆煦炀的心头好。
想到沉璧的那些手段和对危险事物的追逐,华音觉得自己仿佛在见证一个不受控的怪物的成长。
沉璧,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你那般狂热的追求功名和那些危险的隐秘?
难道当真是为了“天下太平”那等虚言?
你究竟是骗子,还是疯子?
……
沉璧脚步轻缓的迈入正屋,仿佛踏入了一个幽暗的梦境。
她将视线停留在桃花绚烂的屏风上,不再向前。
仿佛能看到屏风背后有妖兽在舔舐爪子,跃跃欲试地等待猎物送上门。
心跳如鼓,整个身体都被带动得震颤起来。
直到屏风后传来一道悠悠的男音,好似茶余饭后与老友交谈一般的口吻。
“既是来了,何故裹足不前?今日我不伤你。”
这番话尤为刺耳,沉璧忍不住冷笑一声,大踏步的转过屏风,挺直腰板以眼尾睨视着他。
男子此时正盘膝而坐,深衣的下摆铺展开来,长发以冠束起,窗格的镂空花纹被日光描画在他身侧的空地上,整个人显得高雅又不羁。
立体,张扬,俊美。妖兽般的邪气,书生般的儒雅,武者的强健,权势者的深沉,还有与生俱来的攫取世间一切财富的贪婪本性。
种种特质化作具象,凝结成了这样一个人物的实体。
他笑吟吟的看着她,就像在看五指山里无能的一个小东西。令沉璧深恶痛绝,胃中翻涌作呕。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
骆煦炀看着心心念念的美人以手掩唇,一副蹙眉欲呕的模样,恨得险些捏碎了酒杯。
他这番打扮和布景请教了不少人,可这人仍是变着法儿的糟践他的心意。
在这人眼里,他就这般不堪吗?
骆煦炀一向的冷静自持在她的一个蹙眉中便险些脱身而去。
“星儿,你当是晓得的,我虽怜香惜玉,却不喜忍气吞声。”
这话勾起了沉璧以往种种受辱的回忆,她拳头紧攥,指甲嵌入掌心。
“骆公子可晓得华音长老在何处?”
她故作冷静的模样教骆煦炀颇觉有趣。他有意惹恼她,于是对着日光轻晃了下酒盏,看里面的光影流动。
“在这等着,有生之年保你见到。”
“……”
饶是沉璧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骆煦炀有时无聊幼稚得像个孩子一样。
虽然在沉璧眼里是个恶鬼,但若在旁人眼中便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意气。
“既如此,那便告辞了。”沉璧毫无迟疑,转身便要走。
“眼下正值竞选宗主之际,华音尚需我的帮扶。”
骆煦炀见她转回了身,露齿一笑:“站那么远,说话太累。请落座。”
他用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见沉璧在他对面坐下,便不满道:
“太远。”
沉璧无视他的无理取闹,单刀直入道:“公子方才所言何意?”
骆煦炀仍是道:“太远。”
沉璧与他对视一会儿,作势起身,骆煦炀却先她一步挪了过来,在她身侧坐下。
将清酒倒了一盏递给沉璧,被拒后摇头叹息道:“‘远山不见我,而我见远山’”。
他这突如其来的好脾气教沉璧警醒之余,又略微安心。以她的了解,骆煦炀虽贪恋美色,却不会为此收敛脾气。
如今这般反常,必然是有所请求。
她把身体往边上挪了挪,与他尽可能的拉开距离,“你有何事?”
骆煦炀见她正经模样,心又痒了起来。
“安心,我有正事要与你商议。”刚说完,他的手便抓向美人细白的五指,却被有所防备的沉璧“嗖”地避开。
骆煦炀:“……”
想到此次是自己有求于对方,他压下自己的脾气。
“此次见你,是为两桩事。
你也知,骆氏如今掌握泼天富贵,距离被认可为一流世家,却欠缺了名望。
为此,我曾多次向万剑宗请求,当个客座长老,却被许甘霖屡屡拒绝。
便是施恩于穷苦之人,在那些所谓‘清流’眼中却仍是上不得台面的沽名钓誉之辈。
后来,我选中了你与沉月,你二人倒也不负我的所望,在蓬莱仙岛大放异彩,博得众口交赞。
可这对我积攒名望而言仍是不够。更何况,你还将这功劳的头筹让给了华音。”
骆煦炀顿了一下,似在沉吟又似有不满。随后将先前被沉璧推拒的酒盏递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
沉璧看着他无所顾忌的饮下这杯酒,心中升起怪异之感。
即便这杯酒未碰过她的唇,可也是先前敬给她的。如今骆煦炀毫无避忌的饮尽了,教她越发嫌厌起来。
“那些事本便是华音长老指使我做的。”
“哦?是吗?”骆煦炀不以为然道。
“不过,也多亏你这个福星相助。华音在宗门势力相对薄弱,但有了这番功绩,倒也能参与妙乐宗宗主的竞选。
这其中少不得上下打点和交结人脉,这便是我的本行了。”
说到这里,骆煦炀脸上流露出喜色,“妙乐宗的宗主连任多届,宗内势力早已固化。想要寻到华音这样一个有望竞选宗主,却没什么依靠的新晋候选者,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星儿,这是你我合力才有的功劳。”
他这番微醺动情的口吻,就仿佛沉璧是他的结发妻子枕边人一般,夫妻两人其利断金,令他颇有成就感,兴奋不已。
虽然妙乐宗的事业于他并非天大的事,但在沉璧的助力下达成一件事,却令他有种“因缘际会,本该如此”之感,仿佛这人理应是与他命运交织的。
沉璧强压下心中不适,摩挲了一下左手的拇指,大概摸索出了他的意图。
“骆公子求名。”
“据我所知,沈家已经派过几拨人来刺杀你们兄弟了。黄世勋如今也派了人手等候你出门。
你如今风头太盛,又无人庇护。一旦离了飞觞城,怕是性命难保。便是你不在意自身,也要为你弟弟的安危着想。”
骆煦炀趁着沉璧陷入思索,如愿以偿地攥住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大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恣意揉搓着她纤长的五指。
沉璧才刚冷静下来的头脑,被他这一番揉搓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骆煦炀见她如临大敌模样,笑了笑:“你这般怕我作甚?我又不会害你性命。”
他的脸逆着光线,阴影落在沉璧眼中,却是比害人性命的妖孽更可怕。
她忽然便想起一件旁的事情来。这件事令她如鲠在喉,眼下此时,不吐不快。
“骆千意,是你的弟弟?”
骆煦炀想起以往母亲的一口一个“贱种”,不以为意道:“一个无甚大用的私生子罢了。他可是招惹到你了?”
“那我呢?”沉璧看向神色怔然的男子,上扬的语调彰显着平生最大的恶意,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对你而言是什么呢?哥——哥?”
那一瞬,石破天惊。骆煦炀好似听见了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他无数次的幻想过沉璧发现真相时,自己会有什么感受。
激动么?兴奋么?欣慰么?稀奇么?是浑不在意的一笑,还是像安抚狸奴一样的将受惊的浑身发抖的人儿捉进怀中逗弄?
——原来,都不是。
直到他脏污不堪的心思被揭露的那一刻,他看着那双寒浸浸的毫无感情的眼,仿佛看到了刚开化时划破河水的冰凌,整个人如同裸身暴露在最残酷的严冬里。
恐惧。当他晓得沉璧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唯独他没有猜测过的恐惧。
半晌,他诡异的笑了一声,许是因为醉酒,脸上浮起了不正常的红晕,殷红如血的唇色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病态。
沉璧察觉到危险,本能地又往后退,背后却抵住了冷硬的墙壁,紧接着双肩就是一痛,被两只大手攥住了肩膀。
一阵酒气扑面,她视线往下,看到了一双湿润的唇瓣。
“别动。”骆煦炀与她额头相抵,随后又向前与她耳鬓厮磨了几下,“别逃。”
沉璧手中掣出一把匕首,却被他手疾眼快地捉住腕子。
空闲的左手怜惜地抚摸着她的鬓发,“你早就和我一般脏了。你和那个家规严格的沈锦绣不是一路人,你与我一般堕落,迟早会毁了他的。”
他一边轻吻着沉璧的眼角,一边低语道:
“要我帮你再回想一番么?昔日,你是如何的与我融为一体?
这样的你,如何能够染指沈锦绣那等洁身自好的子弟?
与我一同在泥潭中陷入地底,是你唯一的归宿。”
他的言语能轻易摧毁人的心志,诱惑脆弱的人如飞蛾扑火般生出贪恋。
沉璧看着他黑黝黝的眼,忽然伸出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然后支起上身吻住了他的唇。
骆煦炀心底涌出无边的狂喜,却仍是挺直上身任由沉璧自己主动。
亲了半晌,沉璧似乎体力不济,身体眼看要滑落下去,又被骆煦炀的一只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背。
骆煦炀再也按捺不住,手臂环住她的腰背,忘我地亲吻起她白皙的颈子。
沉璧靠在冷硬的墙壁上,袖中无声无息地滑出一条赤色的小蛇。
骆煦炀若有所觉,身体一僵,刚要有所动作便被沉璧按住后脑。
“赤玉!”沉璧一声厉喝。
赤色的小蛇张口朝下,两枚尖尖的毒牙深嵌入骆煦炀的后颈。
“啊——!”一阵火焰焚身般的剧痛从伤口处席卷了骆煦炀的全身,他伸手去拽那不知死活的畜生,沉璧却早已将那小蛇扔得远远的。
“赤玉!快跑!”
待骆煦炀回身时,那条小蛇已顺着门缝溜得不见踪影。
他暴怒地掐住沉璧的脖子,将她压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