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尔,段姑娘与段少侠成婚,你便完成契约,得以自由了。”
陆歧真坐在院中石桌边,捧着热茶说道。
千秋尔抱着碗口粗的大木棍,踩在金鼎边沿,搅滚其中粘稠的黑液。闻言,千秋尔擦了擦额头的汗,坐在金鼎口上。
陆歧真走过去,匀称分明的手捧起杯盏,微仰头向她递去。千秋尔莞尔一笑,接过茶盏时,特意摸了摸他漂亮的手。
陆歧真惊了下,还在思忖她是否无意,便见她朝自己抛个媚眼,顿时嘴角无奈一抿,克制着嗔她一眼。
这动作若是桃伯桃做起来,定是眼角带钩,欲语还休的好一片风情,可陆歧真却是带点温柔的纵容,他连羞涩都是极沉静的。
千秋尔爽快地饮下茶水,只觉浑身舒畅,点头道:“是呀是呀,想来之前寻找表妹的折腾,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那尔尔要回家乡去看看吗?”陆歧真温声问,见她喝完了茶,便自然地伸手讨要茶杯。
千秋尔把空杯递给他,他轻轻接过,微歪头,桃花眼认真看向她。
千秋尔读出他的眼神,摆摆手:“不喝了。”
陆歧真这才将茶杯放回桌面,杯底落向桌面那刻,他指尖顿住,睫毛悬停——不对,自己何时与她这么亲昵的默契了。
包括...那次相拥。
“我暂时还不回啾鸣海,不想那么快去妖界!”身后,千秋尔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陆歧真回眸。
她又站起身,抱着大木棍搅动黑液,有些虎头虎脑的憨气:“我还没玩够呢!”
说着,咬破食指尖,将两滴血落入黑液,霎时间,原先平静的黑液发出隐隐吼声,争先恐后翻滚起来。
千秋尔手中的木棍也被飞快啃噬,她猛一松手,那些黑液攀附木棍如饥饿的猎狗,啃光木棍,悬在空中左右张望。
“再说了,你不还在这嘛。”千秋尔笑睨他一眼,从腰包掏出两个大坛子,对着鼎中倒出蜈蚣雪蛙等毒物。
黑液登时一头栽回鼎中,发出骇人的吞咽声。
完成这些,千秋尔跳下金鼎,一跺脚,地面的鼎盖腾空落位,她再晃晃左腕,铃音叮叮作响,地面金鼎缩小,化为金铃缀上她的手串。
陆歧真有些失神地看向她的铃铛。
千秋尔恍然想到什么,忐忑问:“还是说...你想去我家乡?”
可千万别啊,她现在找不到人扮演自己的姥姥。
陆歧真回神,捏了捏指节。两人如今的关系并非两情相悦,他可不想去见她家人,便开口道:“不...”又怀疑直接否决会让她伤心,斟酌言辞,“我最近还有些不便,日后再...”
“对对,日后再说啦!”千秋尔也松一口气。
这倒让陆歧真一愣。
怎么她好像很怕自己去似的?
“那我歇息了,尔尔也早些睡吧。”陆歧真朝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千秋尔站在金鼎边,笑呵呵点头。看陆歧真越过墙沿时,低笑出声,而那清雅的背影为此稍微停顿,带点羞恼径直落下,只见海棠紫的衣摆飞舞,男人便于月下消失。
千秋尔歪歪头,看着两人间的院墙,眼底戏谑的笑意散去,只剩干净的温柔,轻声道:“安安睡个好觉。”
言罢,她又将剧毒金鼎扔出,直接半推开鼎盖,屁股一歪坐上去,赤手将臂弯伸进去。
那些疯狂吞噬毒物的黑液,遇到她却左躲右闪。
“养你这么多日,也该回报我了!”千秋尔咬牙骂着,手向其中狠狠一挖,眼睛便一亮,“找到了。”
黑液缠绕她手臂,竭力拉扯,不愿让她拿走。
“滚边去,姥姥下凡这趟任人搓揉,你就看着爽了?”千秋尔狠狠训斥一声,把手臂从沼泽般的黑液里拔出。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米粒大小的黑色果子,叹气:“还真是小啊。”
千秋尔摇摇头吞下黑果子,身后探头张望的黑液顿时一呜咽,蔫巴趴在鼎口。千秋尔躺在鼎盖上,长发散落,月光满身。
“黑珍珠,我们何时能回天呢?”
黑液听闻她的问话,轻哼一声,探出根触角指向对面小院,又将身体分成两份,互相拥抱。
千秋尔笑出声,双眼弯弯:“怎么了,他又不阻碍我回天,他最是温柔可人的。”
黑珍珠一听,黑液身体向后一顶,轻轻噗了声。
“你敢对我放屁?!”千秋尔对着那凝出的浑圆臀部一掌拍去,别说,手感还很有弹性。
这毒液是她昔日某场机缘里,进山采药从枯死的树根下挖出来的。那时她对医毒皆感兴趣,疯狂收集各种毒物,见这滩不过手心大的黑水竟能将来往毒虫全部杀死,便不住兴奋起来,用铃铛小心将黑液封存。
这一封入铃铛,此后百余年,人世流转,独它始终在身边。许是喝过千秋尔的血,它还有了灵智。
黑珍珠会像母鸡下蛋那样,定期凝出一粒仙药,这仙药在天宫不起眼,下凡后却宝贵起来,只因其中蓄有仙气,有助修炼。
夜色静谧,千秋尔不再殴打黑珍珠,转而盘腿坐起,双手交握,掌心向上,开始闭目修炼。
说的没错:她天资被收回。然而,一身仙骨仍在,八百年磨砺仍在,她的身体与心性,修炼起来终是比常人更如鱼得水。
一个人身上的风雨是上天收不回的。
-
兔走乌飞,秋去冬来。
一大早段凌霄便有些魂不守舍,看着镜中大红喜服,玉冠束发的少年,恍惚感到有丝好笑。
短短半年,都第三次穿这身衣服了。
而每一次,她都有来参加。
想到她,段凌霄狠狠闭上眼,胸口起伏数下,捏着袖口的手指骨骼嶙峋,侧脸线条较之从前,更是锋利清晰。
——他瘦了许多。
段凌霄睁眼,望着铜镜中自己冷厉的面容,一扫而过眼下青黑,他心中怒气陡升,立时将铜镜按倒。
自无音寺离开后,她与自己无言的避嫌,逢年过节也不联系,唯独两次,一是她问成婚日期,二是他通知日期。
相识不过三月,为何分开三月却不可相忘?
但又为何要相忘?!
段凌霄猛地抬起左手,看着这被绷带包裹的手,黑眸含怒,一圈圈解开,直至露出冷白皮肤上那朵咬着虎口的红梅。
他还记得,红梅灼灼发烫的感觉。
花开两朵,性命相托,小千是他认定的同伴啊!
然而,然而...
段凌霄抓起长剑,推门而出,院内侍者被他忽然冲出的举动惊了下,紧接着,便见他眉目狠厉,长剑挟雪色冷光出鞘,闪烁空中。
少年一身红袍,挥出凶戾剑气。
“主、主子...”片刻后,一名侍女看了看时间,斗胆开腔。
衣袖翻飞的红衣少年动作微滞,从空中一个翻身落地,剑气扑簌簌刮落丛丛绿叶,纷纷叶片飘落,他背影挺拔,一个反手收剑,寒光入鞘。
“主子,吉时已到,该去接新娘了。”侍女咽了咽口水,道。
段凌霄转过身。
侍女看了他一眼,立刻垂头。
纵然一身锦绣喜服,这主子仍旧冰清透净得不行,虽看着不近人情,然与段姑娘那不食烟火的仙气,倒很是相配。
侍女还记得自己才被带来段家那日,打眼瞧见这两人并肩站立,只觉自己晕乎乎进了个天宫不成,不然,为何有两个仙人在眼前呢。
段凌霄凝望日头,微微眯眼。
表妹是他今生的责任,所有人,所有事,都需让位。
是以,这无论多舍不下的同伴,也得舍下。
“走。”段凌霄阔步踏出院子。
身后侍者排成两列,紧随而去。
五里外的天字号客栈内,段临仙坐在床畔,嫁衣如火,乌发如云,凤凰金钗插入华丽的发髻,鬓边星钻流苏垂落,如此艳丽贵重的饰品,却根本压不住她出彩的五官。
“你们去门外候着。”段临仙吩咐道。
屋内侍女应声合门退出。反正这间屋子外都是护卫,想来不会有人敢觊觎夫人来做歹事。毕竟...曾听闻当初有恶徒贪图夫人美色,以致全府上下枉死。
本来她们是不信这离谱传闻的,然来到府中,一看夫人容貌,顿时有些五味杂陈...夫人的美确实配得上名动天下,可若因这美惹来横祸,任谁都不好受。
屋内,段临仙将干扰片融了灵力插入左腕,又从袖中翻出一只荆棘花银簪。
“娘...”她轻唤,素来倔强清冷的脸这才泛起柔软,她抚摸锋利的簪子,“你知孩儿今日在何处成婚吗?”
“客栈。”
段临仙冷笑:“爹将房契地契都给了那义子,她的女儿回自己家,竟是要从客栈嫁过去。”
“娘,你说,爹可不可笑。”
“这些人,可不可笑。”
段临仙面色嘲讽,然那看着银簪的眼却蓄起泪,她吸吸气,将眼泪忍回眼眶,抬起脸时,眼底晶莹闪烁,唇角仍逞强紧抿。
“娘。”她将脸颊贴上银簪,一滴饱满的泪还是忍不住滚落,“我好想你...”
“我...”
“好孤单...”
半年前,她用娘亲的遗物薄刃,杀了妄想玷污她的匪徒,从那后,她便被陆歧真带走,替他做事,并通过他将薄刃炼入这枚银簪,自此随身佩戴。
——这看似美丽无用的饰品,总能让她出其不意杀了一个个恶人。
“可是再孤单。”段临仙泪眸泛起凶光,把银簪缓缓插入发间,沉声道,“孩儿也绝不委身他人之下,依傍他人为依靠。”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扇半开,可见远处街道人流如织,风中隐约有锣鼓喧鸣,她能感觉到屋檐上的护卫。
段临仙只看了一眼向此处而来的接亲队伍,便移开目光,注视天边翱翔的飞鸟,自语声很轻,每个字却极笃定。
“无论世俗的枷锁,抑或人为的困境,孩儿都要飞出去。若是无法,也定要撞个头破血流。”
“绝无,第三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