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冉手一伸,便凭空拿出个钵来,一手拿着根杵:“我会。”
沈确依旧眨了眨眼睛,看那根杵绕着钵划了一圈,声音空灵。
伊冉划拉了好几圈。
他躺得板正,无辜道:“不困。”
伊冉无奈:“你不闭眼睛,怎么会困。”
但是沈确就是不闭:“我们做过交易的。”
伊冉不置可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将钵和杵扔了,盘腿坐在床榻上,这样子和那几日卧床时没有区别,只不过这时候换她坐着了,躺着的沈确能看到她头发顺着动作微微地晃。
明明是细微的东西,却让人有觉得有些心痒。
伊冉给沈确讲一个稀奇古怪的河神故事,还学着河神的样子逗他:“你掉进去的是这个金神女还是这个银神女啊?”
跟哄小孩子一样。
神女就是这样,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窥见沈确的梦境,知道他想被哄一哄,虽然连沈确都不知道要怎么的哄才算搔到痒处,但是她还是哄他了,按照自己的方式。
因为她想要出去。
神女在这些一换一的事情上总是不拘小节。
她歪了歪头,等着他的回答。
沈确此时却不那么端庄地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什么都可以?”
伊冉头疼:“力所能及。”
沈确:“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幽幽的,教人不敢细看,伊冉偏了偏头,只要轻轻一下就挣脱了,接着道:“好啦,回答时间太长了,河神已经下班去吃饭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伊冉索性躺在沈确的身侧,只看着帐顶,与他肩膀挨着肩膀,忽略掉他的视线,又慢慢地讲着七拼八凑的故事。
沈确困没困她不知道,她自己是真的有些困意上涌,转头看看沈确,这人闭上了眼睛,呼吸悠长,唯独薄唇抿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她从来不说违心的话,沈确长得确实很好看,她微微侧身,目光流连过他的紧闭的眼眸,又停留于柔软的嘴唇上,接着故事乱编:“……鲛人想要获得完满的灵魂,她一路上接受了很多友好的朋友们送来的礼物,珠子鞋子……她最喜欢的是那双鞋子……”
伊冉实在困倦,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铁一般,嘴上仍然断断续续地给他讲着故事。
沈确睁开眼睛,目光一片清明。
她无知无觉:“因为……那双鞋子……能……回家。”
鲛人想要圆满灵魂,这与她能不能回家又有什么联系呢?沈确想不明白,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摇着伊冉问个清楚。
鲛人有鲛人的选择,神女有神女的选择。
他清醒得很,神女被他困在梦境中,鲛人失去了声音。
他只要不睡觉,就能永远与她困在这梦境中,神女也拿他没办法。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中,他闭上了眼睛,缓慢地握住了神女的手。
他说不出自己为何如此,只觉得自己应当沉睡。正好有神女在身边,哪怕只是短暂停留的灵魂,也能给予他片刻的慰藉。于是,他在这一刻什么也不想,坠入黑甜梦乡。
伊冉得以离开。
消耗了一个梦中锚点,好像并没有什么进展,但她并没有显得很沮丧,只是皱着眉头,有些发愁。游戏不等人,她不可能在这里空耗时间,但是任由卡牌把沈确吸干……
系统试探道:“可以藏一些头发在神女身上。”
沾染了伊冉气息,卡牌就会稳定下来,因为本身就是道具类,确认伊冉依旧能正常使用,便不会随着伊冉的消失而失效。
神女躯体表现出来,也不过是像得了奇症的样子,游戏世界里本来妖鬼频出,这点子奇怪倒显得很正常。
伊冉想了想,又回到沈确房间,随意划下一缕长发,想了想,便藏在随身携带的香囊里,目光落在沈确的脸上,几分流连,有些出神。
沈确醒来时发现神女已然平稳,虽然还是个空壳子,但是内里能量充盈,像是昏迷一样。他仍旧是坐在床榻处,回想起之前一顿不落像是南柯一梦。如今她已暂时安全,又有新的忧虑,他将她手腕扣住,想要以伤换伤,如之前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他等了几日,等到了林漠的书信。门派中一片混乱,方叶背上的人面疮瞒不住,连夜叛离师门,他作为带队大师兄,神女身死,又没有护佑好师妹,如今正在山崖受过,将来出来也不定期,只能将自己所知召唤游魂的地方附在信上。
不过几个月,亲友离散,门派大变,林漠信中不免带些郁郁,谈及沈确照拂一二时又不见那些日子里的疏离防备,不像是经历了艰险,将他当做自己人,倒像是无人可靠,把他当根救命稻草,言辞之恳切,让人不忍拒绝。
沈确收拢信纸,本想一把火烧了,看了看双眼紧闭的神女,还是没有动作,收好放在一边,说不上什么情绪,面无表情地道:“你林大哥自身难保了。”
“方叶也不见踪影。”
明明神女没有说话,他看着无知无觉的她,顿了顿:“担心什么,又死不掉。”
空寂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嗤笑,可这时候该怒视他的人仍旧闭着眼睛,他不免无趣,叹了口气:“游魂太久,轻则逸散,重则变作鬼魅,失去本性……罢了,纵然失去了本性,你我相伴,应当也不会寂寞了……”
伊冉……伊冉正在前往镇子,没错,又是镇子,她想起系统口中所说的书信,何人所寄,又是为了什么,一切像是雾中楼阁隐隐约约,伊冉看到一点轮廓,想要追寻却如青雾一般消散了。
这镇子比陈家镇子显得简陋,周围地势起伏不大,她路过弯弯曲曲流淌的一条小河,渡河后便见着了村落人家。走近了伊冉才发觉这村镇人家烟火还挺多,她脚还没跨进去呢,就有人迎面走了过来。
她如今是妖鬼,自然也能看出来人也不是活人了。那人走近了,身量不高,身材比之寻常妇人来看稍显苗条,一双手袖口挽着,胳膊粗壮,手上劳作痕迹明显,看着十分能干,见了伊冉目光先是忌惮地掠过她腰间那串指甲,察觉到伊冉的目光时,又笑意盈盈道:“哎呀,你终于来了。”
妇人贴近过来,身躯带着点温热,走动时亲亲热热挎着伊冉的手,这妖鬼居然有着人一样的心跳和体温。
伊冉晃神了一瞬,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我们可算是把你盼来了,你奶奶还在家等着呢……”
伊冉晃神了一瞬,发现自己视角变低了,她还是那身装扮,却要仰头看妇人。
那妇人仰头时看又是不一样的姿态,本来亲热的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视角原因发生了变化,嘴角斜撇带着讥诮的笑意,目光捺下来时不阴不阳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妇人拉着伊冉,本来不长的一段路,由于伊冉人小腿短被牵扯着踉踉跄跄往前几乎是拖着走:“也不知道是不是欠了你们这一大家子的,那老不死的也是,本来就是丢了的,还要千方百计地迎回来!”
伊冉有些听不懂,她敏锐发现自己是不是忘却了一些东西,但是又想不起来,显得有些懵,被当个米面袋子一般拖着走,再走快一点都要脚不着地了。
奶奶让她来接我的,她想。
她目光看向夫人怨气冲天的脸,手被勒得疼,又在心里补充道,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心立刻变得酸涩无比,委屈得她眼睛都冒出了水,却又咬紧了唇,没有发出声音来。伊冉一边哭,一边心里又像旁观者一般冷静地分析自己为什么这么委屈——她还小,她对她有着全身心的依赖。
即使这个女人凶神恶煞,但她内心依然在祈求她能多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她也是……
她满腹的委屈凝滞住了,欲吐不吐,她也是什么?
耳朵被人拧了拧,粗糙的手离开,留下耳后火辣辣的触感,头顶传来女人的怒骂:“这么久了也不叫人,没教养的东西,叫我一声娘少你的肉?!”
她也是她的女儿啊。
伊冉补完了这句话,满心的痛苦,泪水流得更多了,她一边摸了摸自己耳后,小孩子皮肤娇嫩,捻掉一些油皮,更是委屈,看黑色指甲壳像甲虫一样爬上妇人身体,不多时隐进衣服里。
她委屈得一言不发,非常自然地这么憋着嘴不说话,好似之前就是这么着的。
可叫她突然叫她也是叫不出口的,伊冉一边流泪,满脸冰凉,一边想道要叫你也是我自愿要叫的,这么一逼迫,更是开不了口。
好在妇人并未执着于此,她还有自己的任务,扯着红衣小女孩往前快步走着,饶是伊冉无端地沉浸在委屈之中,泪水肆虐,也能察觉到她的急迫与紧张,好像脖子上有根无形吊索,正在不断收紧,再慢几步就要归西了一般,终于这人脚步顿了顿,伊冉便看到了桥头停驻的身影,弯曲的,像一株老掉的桂花树。
“娘,我把小囡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