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顾殷久也不扶着他了,轻轻将苏扶卿的身体靠在岸边,免得等会人一清醒,他就被直接抹脖子。
苏扶卿的身体失去了着力点,整个人在水中一个趔趄,他睫毛微颤,悠悠睁开眼,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见自己泡在水里,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面色黑红交替,缓缓将幽暗的目光转向正四处张望不敢看他的顾殷久。
苏扶卿面色仿若山雨欲来,沉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顾殷久睁大眼睛,与他对视,反倒无辜道:“我不该看到什么?”
“……”
苏扶卿一言不发,湿漉漉地从水里走出,水流顺着贴在身体上的衣服淌进土里,在他周身散发的冷气之下,顾殷久十分识趣地转过身去。
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早知就不戏弄这人了,只怕他今后再也无好日子了。
夜幕渐渐清明,萧暮雨果然如约带着帮人过来了。而苏扶卿也整理好了衣装,除了脸色愠怒,头发微湿之外,他看起来还是那个之前那位不急不缓俊俏至极的步蘅公子。
这所谓的黑风寨也被一锅端,寨主成了根人形冰棍,只是那闻香风竟然逃掉了。
前来禀报的萧暮雨的头垂的比刚才还要低,声音也小了许多,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主子,人跑了。”
这几个字一落地,气氛立刻就变了,周遭的空气冷得骇人。
片刻的沉默之后,只听“轰隆”的一声,苏扶卿直接把三丈之外的一块巨石震碎了。
他的那帮手下也安静如鸡,显然是知道自己主子暗涌着怒火。
苏扶卿面色阴郁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罗盘递给萧暮雨,冷声吩咐道:“用这个寻路。”
“活捉他,不择手段。”最后几字更是加重了语气。
萧暮雨不敢怠慢,得到了命令后,立即吩咐众人分头寻找闻香风的踪迹。
顾殷久闻言探头过来,好奇道:“嗯?这是什么?”
苏扶卿却不睬他。
顾殷久倒也习惯他的冷落,没有继续问下去,幸好一位手下还算客气道:“公子已经给那闻香风下了迷踪,只要循着罗盘指示,便能将其寻到。”
顾殷久心中震惊万分,这迷踪术需要施法者使用符文和咒语,可那时自己明明跟苏扶卿一处,这人是何时出手的?
“你究竟何时给他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扶卿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那个时候不是还与闻香风称兄道弟吗?哪里管得了其余人?”
“不愧是苏公子啊。”顾殷久鼓掌赞叹。
在他们交谈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杀人灭口,暗里下药,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痕迹,颇有他邪道中人之风。
这少年果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这些路子哪里是那些天天喊着除魔卫道的正道人士会用的?这才叫真正的正邪两赋之成大事者,比那些动不动就喊歪魔邪道脑力一根筋的强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继续赶路,自那天后,苏扶卿对他倒是不打不骂,只是完全不理睬他了。
无论顾殷久如何主动接近,苏扶卿都置之不理,缄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顾殷久全然不能安心地坐着,就算和小木鱼一起呆在外边,却仍感觉如芒在背。
萧暮雨不明所以,不动声色地瞥了顾殷久一眼,又瞄了马车内的苏扶卿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这两日他就感觉这俩人之间有点怪怪的。
主要是自家公子有些怪,自从采花贼一事后,公子一直面无表情,比往常更冷了。
见萧暮雨用眼神无声询问,顾殷久弹了弹垂下的车帘子,撇着嘴摇摇头,仰头望天。
问他?他能说什么,等会一个嘴漏怕是要被捅个对穿。
三人一心赶路,直到走到一片方圆十里无人烟的地带,去找农户落宿是不可能的了。
因着车内有软塌,他们便随意找了处遮风处停歇,当然软塌上的位子是没有顾殷久什么份的。
夜里寒气重,两人围着火堆取暖,萧暮雨似乎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劲,自动请缨去远处站岗。
温暖的炭火安静的燃烧着,苏扶卿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一看就是还在跟他赌气。
顾殷久拢了拢衣服,叹了口气,想着山寨里发生的事也是造孽。
他把手搭在苏扶卿肩膀上,决定安慰一下后辈:“唔,谁都会有‘那个’一点的经历,你还年轻,不要太放在心上。”
安静了一会儿,顾殷久又开口道:“毕竟人呢,就活个方向,路在前面,什么都在前面,要往前看,对吧。”
可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顾殷久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哄一个怄气的小姑娘,还是不理人的那种。
他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把话说完了,“好吧,那日的事我的确有错,我不该嘴贱。这次我诚心向你赔罪,你以后当真不理我了?”
好在他一番苦口婆心之下,苏扶卿总算开了口:“这次我不跟你计较,你若是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他的语气带了淡淡的威胁。
见总算把少爷哄好了,顾殷久眼睛一亮,顿时坐直了身子,抬手起誓:“天地可鉴,绝对不会。”
苏扶卿瞥了发誓的顾殷久一眼,冷冷地警告道:“最好如此。”
顾殷久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暗自腹诽:真不容易啊,这人这么伺候,以后娶了老婆还得了?总不能让人家大姑娘来哄他吧!
见苏扶卿重新闭目养神,顾殷久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忍不住发作。
他凑到苏扶卿身边,低声道:“苏公子,我觉得我们刚才立下的誓言,还是要改一改的。”
苏扶卿顿时睁开眼,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凌厉如剑。
“这般瞪着我做什么?”
顾殷久笑着挑眉,环抱双手往身后树干一靠,十分惬意地道:“毕竟苏公子你也不能不把自己当人啊,你不就是第二个人吗?”
“……”
沉默半晌,苏扶卿深呼吸一口气,突然不想生气了。
有什么好气的呢?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这人从来就这般没心没肺爱耍弄人,再怎么气也是徒增烦恼。
见状,顾殷久笑得无比豪放,笑声回荡在四周:“哈哈哈,苏公子,我猜你翻白眼了!”
不远处,表面守夜实际暗戳戳偷听的萧暮雨听了这话,一脸诧异地看着两人。
他家公子,翻白眼?!
这叫李山炮的人到底什么来头,这般放肆,居然活到了现在?!
*
顾殷久年少时,也做过白日梦。
待他一出江湖,便是锣鼓喧天鞭炮齐响,他身着锦衣绣履,上至武林十大高手,下至街边乞丐,人山人海,无不崇拜。
本想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今却是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老布鞋一双,小毛驴一骑,周围是小贩闹闹嚷嚷的叫和,晃晃悠悠无人瞧上一眼。
不过较于之前的竹杖芒鞋,倒也是好上不知多少了。
唯一遗憾的是,前方某人时不时侧过头,用眼神凌迟着他。
顾殷久手中拿着一根钓竿,上头系着一根鲜红欲滴的胡萝卜,吊在小毛驴面前。
小毛驴费力伸长脖子,却怎么都啃不到这根诱人的胡萝卜,委屈得哦啊哦啊地直叫唤,惹得街上人频频回头。
苏扶卿显然受不了此番聒噪,那眼神恨不得将顾殷久连人带驴一块端了。
顾殷久用蒲扇拍了下毛驴脑袋,叹气道:“三文驴啊三文驴,你别叫唤了!再这样,苏公子可就看不惯你了。”
驴是昨儿个在街上新买的,正处青壮年纪,膘肥体壮,不落凡俗。
此等上等坐骑,每里地只需消耗一根胡萝卜。
话说昨日,苏扶卿手里的母蛊罗盘指针指向东方,意味着子蛊方向所在,要寻白虎,就势必要走出此地。
好不易下了山,寻了个镇子歇脚,顾殷久步行赶路,累得气喘吁吁,便两眼愤恨地瞧着前方骑着马的两人。
那日采花贼一案,顾殷久嘴上不把门对苏扶卿来了个即兴调戏,因着对方事后并没有为难自己,他也就得意忘形地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堂堂步蘅公子理应不会为了他几句玩笑话就大动干戈。
不过,顾殷久这次可算是栽了。事实证明苏扶卿这个人,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绝对是睚眦必报。
这位兄弟报复人还不喜欢大张旗鼓,而是悄无声息地等待机会。
譬如前日这主仆两自己骑马,就是不给他顺带捎上一匹。苏扶卿那厮冷笑着讥讽他精力过盛,须得靠走路来消磨消磨,省得整日拿别人作妖,聒噪至极。
顾殷久心知聒噪是假,对方实乃报复他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仇,只得无可奈何地忍下。
这便罢了,过分的是,这家伙还有意无意地拖着他在小镇上转来转去,一刻也不停,便是铁脚也得融了。
正当顾殷久累个半死之时,忽然与一双漆黑的大眼对上了,不由得心神一荡。
那是一四只蹄子被绑住的驴,一眼瞧去皮薄肉厚,肥而不腻。最重要的是,这驴即便四肢无法动弹,居然还能锲而不舍地伸长脖子去嚼旁边小姑娘筐里的菜叶子!
这一目中无人的态度深深打动了顾殷久,他觉得跟这驴着实是有眼缘,于是大手一挥:
“这驴多少银子?”
“二钱二文,顶多给你抹个零儿。”
“不行!”
见顾殷久态度强硬,眼神坚毅,卖驴心里一咯噔,暗道这是遇到砍价的行家了。
想着这驴平日里不仅赖在猪窝边蹭饭,还践踏庄稼地,留着也是个祸害,还是早日卖出去为好,摊主摩拳擦掌,正琢磨着怎么讨价还价,面前客人却竖起三根手指道:“你须得卖我三钱三文!”
“……”
卖驴的嘴巴微张,但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当即反应过来,道:“自然……是可以的。”
顾殷久当机立断:“那就这么定了。”
卖驴人捧着手里的银子,看着一人一驴扬长而去,顿时唏嘘不已。
这年头能遇到如此呆鸟,当真是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