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东津在后江的“手下人”,是易夫人娘家的亲侄。
高华律法严禁公职人员兼具副业,本意在从根源上杜绝官员借职务之便恶意商战、扰乱市场以及大肆敛财助长贪赃枉款的不良风气。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圣上初登基时雷厉风行,大家都将产业挂在信得过的亲戚名下躲过审查。
如今这条律法在朝中说客的你来我往下地位岌岌可危,对官员的资产审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是易家人,江旭得客气点儿。
“江爷,”老早听说姑夫易东津搭上了江爷这条线,刘俊朝思夜想,就盼着与江爷见一面,“初次见面,在下姓刘名俊,您叫在下小刘就是了。”
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江旭没让他尴尬,回握住,点点头。
“您请坐,请坐,”有生之年能与江爷握上手,刘俊笑得脸都快烂了。点头哈腰地拉开座椅,请江旭坐上座,这才反应过来江旭身后还跟了个人,“江爷,这位大人是?”
“我的护卫。你坐下吧。”
“好嘞,”得了令,刘俊立马坐下,不忘在朝江旭讨好的间隙向王奎作揖,说声“大人。”
“方才我去过矿场,”江旭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止住刘俊的话头。瞧这崇拜的模样,要是等他开口,赞美的话比谈的事还多,“情况已有了解。杜明是矿场的‘保护神’,矿工不少是他的亲信,搞内讧不行。要拿下马口场,拨开‘保护神’这层皮是第一步。你有要补充的吗?”
“江爷果然神通广大,在下与杜明斗智斗勇大半年才得来的消息,您就这么一会儿,全摸清了。”
照例彩虹屁一句,刘俊搜肠刮肚地把别的消息讲出来邀功。
“在下还有个消息。杜明手底下的亲信,杜建青,和杜明有些关系,早些年在在下手里做长工。眼见杜明得了势,在下便放他过去做眼线,他说矿山有个废弃矿洞,监工和矿工都在里头捞油水,杜明不知道这些,包括矿场的后门,杜明也不知道。”
“是吗,”江旭不说破自己早已知晓的事实,肯定了刘俊的消息,让刘俊心花怒放,绞尽脑汁地要干更漂亮的活得江旭赏识,“杜建青这人,平日能见到吗?”
“能,能。江爷您要见他,在下立马准备。”
似乎能替江旭效力,刘俊猴急地要把人叫来给江旭过目。
“没到时候。”
江旭再次制止他,有时太过狂热也不是好事,那仿若将他奉为神明的眼睛竟让他觉出一丝被灼烧的疼痛,他避开了刘俊的目光,在刘俊看来却是格外成熟稳重的行为。
“你且问他,矿场后门什么时候没人,或者相对人少些。你找几身矿工的衣服,要想戳破杜明的伪装,还得先进去看看真面目。”
“在下立马安排。江爷,您若乏了,在下带您到客房休息?”
“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能替江爷办事,属实是在下的荣幸,”刘俊笑呵呵地领路,频频回头,生怕在江旭面前落个马虎大意的形象似的,“江爷,小心台阶”、“江爷,在下家里的门楣低,您请弯弯腰,见谅见谅”……
就连将他送进了客房,刘俊还恋恋不舍的,不肯将目光从江旭身上挪开。
“江爷,您一表人才,真是吾辈楷模,”刘俊握着江旭的手,好不容易撒开准备离开了,他还时不时转头朝江旭讨赏般地笑笑,短短几步路,磨蹭了许久,“江爷,您休息好,哪不习惯尽管吩咐在下。”
还是江旭觉得自己好脸给多了,黑着脸,回到熟悉的冷冽神情,把刘俊吓了个哆嗦。
“那江爷,回见。”
说完,便像兔子般溜走了。末了,刘俊心有余悸,但兴奋极了。江旭的两面他都见着了,他觉得值。
应付走了刘俊,江旭脱下衣物,在刘俊准备的浴池里泡澡。
“殿下,陈剑已经到尚都了。月晓说那女奴的脸七日内便可恢复完全,是否尽早让她进都?”
浴室水汽氤氲,王奎站在浴池边汇报,低着头,目光落在江旭摘下面具的脸。眼睛因雾气朦胧,闭上眼的的江旭在王奎看来,美得不近人情。
说是女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刚毅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使他英气逼人;说是男人,狭长上挑的眉眼、薄红的唇瓣、眼尾的小痣,使他妖冶妩媚。
摘下的面具搁在一旁。
两张不同的面儿。
“我记得江南有个名妓曾被朱明召见,一度成为朱明的宠姬。后来新人入宫,她没名没分的被赶了出来。找她调教调教那女人。圣上喜欢什么样的,就给调教成什么样的。事成之后,我许诺她们两个完全自由。”
他用上了“许诺”二字。
“是。”
“还有,”泡了澡,身心愉悦。江旭坐起半个身子,流畅的肌肉线条在他的身体上如同画师的杰作,是灵感的缪斯,“我去写封信,尽快交给父皇。”
王奎沉默不语。
“怎么了。”
江旭从水中撩起一只手,带出的水花溅到铺开的玫瑰花瓣上,些许水珠跳上王奎的衣角,浸润进布料,像本来绣有的深色花纹。
“无事。”
他抬眸,见王奎的嘴抿成了一条横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王奎不满。
“你知道的,我只见过一面我的额娘,大部分时候,都是父皇与我在一块儿。”
提起“父皇”,江旭的语气软下来,眼里透着向往和怀念。这时候头发湿漉漉的江旭像刚出生的婴儿,柔软稚嫩,褪去阴暗,像无害的少年。
“他是帝王,顾虑太多、威胁太多,可又因为他是帝王,他得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他很难,我理解他,你也要理解他。在我远离皇宫的二十年里,他也寝食难安。”
一双玻璃珠般清澈灵亮的眸子,折射出江旭此刻纯白真诚的心。
“卑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殿下,您若自立为王,不比陛下差。”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自会是比父皇更伟大的王。但我先是他最钟爱的儿子,才是世人尊奉的帝王。”
对牛弹琴。
江旭高兴,那便随他去吧。王奎应下,但留了个心眼。
“旭儿,你看,这是什么?”
九五至尊的皇帝蹲下身子,和年幼的江旭平视。他指着龙袍上的花纹。
“是龙。”
“那这个呢?”
皇帝拿过一件太子礼服,指着上面的图案。
“也是龙。”
“不对。”
记忆里的皇帝很有耐心,他捧着两件衣服,揽着江旭比对二者的不同,皇帝身上松香的气味很陶人。
“五爪龙,四爪蟒。龙是天子,譬如朕;蟒是太子,是朕最钟爱的儿子。”
“我要当五爪龙,要做像父皇这样的王。”
“不,要先成蟒,才能化龙。朕是你的父皇,亦是你的君上。你要记得,先成蟒,再化龙。”
“那我要做父皇最钟爱的儿子。父皇,您等着瞧好了。”
“好,朕等着瞧。”
鬓间尚未有白发的年轻皇帝眸色黯淡地观摩视自己为全部的孩子。这个孩子将尊他、护他、爱他,如同最忠诚的臣子信奉他的陛下。
忠,或不忠。
全无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