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选的日子越来越逼近,切尔西特的温度已经不是穿一件薄长袖衬衫就能出门的程度了。
白天上课,晚上一起训练,周末大部分时间四个人都是一起,除了程鹤斯有时候会被老师叫到学校去帮忙,顺便在学校完成课业。自从余淼和程鹤斯留宿过之后,余淼一到周末就要赖在琴行,还要拉上程鹤斯一起,但他似乎有意避着,几次都找理由拒绝了。
果然上次睡沙发还是太勉强了吧,但也没有多余的床和房间,即便再留宿,他也不可能接受程鹤斯和自己睡一张床。
还有一件让贺莲有些在意的事情,但不足以扰乱心绪,只是对程鹤斯的时间管理能力感到惊讶。
每个人选课内容都不同,但余淼的选课数量和课程跟贺莲是一样的,经常在一起上课很常见,但频繁和程鹤斯碰面后,这就不寻常了。
“程哥,怎么老见到你。这种蹭学分的思想健康教育水课你也上?”
这一天接触的频率实在很高,放学前最后一节水课上完就能解放的时候,余淼睡醒发现旁边还端正坐着一个大神,狼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放松一下,修养身心。”
“靠,不是人。”余淼爆出国粹,“放松都要选择上课。除了学习和打鼓,你平常还干什么吗。”
“遛猫。”
“……”
该死的现充。余淼心里骂道,转个脸决定不再自讨没趣,发现他莲哥的眼睛在看程鹤斯。
嗯?还是第一次,除音乐之外,从他眼睛里读出专注,没维持多久,就露出冷嗤。
“修养身心,放松?你指在别的课堂上做费脑子的题么。”
贺莲眼睛朝下,程鹤斯课本下压着别的书,手下写的是卷子,当然没看出来是哪门科目,外星文的卷子对他来说都长一个样儿。
“那算是……”程鹤斯似乎思索了下,“陪你们上课?”
“你人这么好啊,还陪我们上课,你知道这门课也要考试的吗,程哥你顾得来吗?”
“嗯。你们既然选了,说明这门课的考试很简单。”
“……”
余淼张张嘴,不知道为什么还在自讨苦吃,他似乎发现了程鹤斯的嘴总是不经意间能气死人。目光又落回他莲哥身上想用眼神示意他莲哥怼回去,但对方兴致缺缺,已经塞上耳机了。
他直觉贺莲奇怪,一般贺莲一定再冷嘲热讽几句,这次说了一句话后,连眼神都懒得给了,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突然,程鹤斯翻到下一张卷子时,课本下压的书被他拿起翻页,余淼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单词,道,“程哥你在做竞赛题?你要去参加竞赛了吗?”
他记起常芳雪办公桌上,数学挑战杯的推荐人选只写了程鹤斯一个人。
程鹤斯翻书的动作一顿,“还不确定。只是通知需要参加模拟考。”
“什么不确定啊。常姐都给你竞赛题了,当初奥利参加前,常姐也是猛往她那里塞一堆资料,那卷子赶得上我这一学期写的作业了。”
“不一定能被选上。还有其他人。”
余淼啧声叹道,“程哥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是不够全面啊。要是你没被选上,还有谁能被选上,那人得多牛逼多卷能超过你啊?我真佩服你。学习、打鼓两不误,作业加竞赛也能平衡很好,现在还有时间跟我们一起上这种水课,你脑子怎么长的,分我一半行不行,再不行,就四分之一也够了。”
“他的脑子安在你身上也未必能发挥出一半,你对你自己的认知还不够全面。”
贺莲拍拍余淼的肩膀,原封不动把话还给他,无视他瞪着自己的目光,转而对程鹤斯说,“模拟考什么时候,不耽误演出吧。”
“还没说,应该不会是周末。”
那不是废话吗。
“演出后呢,如果你去参加竞赛,好像要去很久吧,乐队怎么办。”
“莲哥你的记性怎么突然变好了,你不是向来不关心竞赛的事情吗。”
余淼记得他只提起过一次,事件主人公还是奥利,没想到贺莲连竞赛要封闭一段时间都记住了。
贺莲没回答他,只看着程鹤斯。
此时,下课铃响起,伴随着周遭人群哄闹,程鹤斯说了一句话,但他们没有坐在一起,贺莲没听清。
他刚刚说,“我没”什么?
贺莲本想问的,但是余淼勾着他的肩膀让他陪着去抽烟,看到程鹤斯匆忙往相反的方向走,就知道估计又有老师找他,于是作罢。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平和,贺莲希望接下来几天都这么顺利,演出前保持一个心情稳定和身体健康的好状态都是非常重要的,但上帝总在你觉得一切都顺利发展时,偏偏丢个障碍物让你自己想办法跨过去。
贺莲当然不会这么乖巧地按照常理来。他会把障碍物踢倒,再踩在上面走路,或者大卸八块,作为武器装备收着,说不定未来哪一天就派上用场。
但这次发生的事情,并不能用蛮力解决,还有点出乎意料。
离周末live还有两天的周四下午,是临近放学的好日子,这天偏偏是贺莲的劳动值班日,分到的清扫区域正是平常余淼喜欢来抽烟的地方,开学的时候还在这里发生过冲突。
树多半已经凋零,地上到处都是落叶,跟他一起负责的人闹肚子半天都没从厕所出来,猜到这人在偷懒,贺莲知道但懒得管,手上操着个又长又大钉耙似的扫帚,拿在他手里倒丝毫不费劲,随便扫几下,叶子和灰尘全飘起来,一整个心不在焉的程度。
“咳咳咳……fuck,能看着点吗?”
赶去西校区上音乐晚修的过路女生不满的骂出口,手里的书往面前挥了挥。
但土色灰尘后,只看到一个校服外面套着连帽开衫灰卫衣的帅哥,帽子扣在头上松松垮垮,压住了额前的刘海,却遮不住非常俊美的面容,况且这帅哥还朝她勾了勾唇,弯了尤其漂亮的眼睛。
“抱歉。”
“oh,没关系。”
女生多看了他几眼,似乎想要上前,但帅哥已经转身,一边扫一边往前面大树的方向走,扫地的身影非常不羁,且……随意,看这样子,风一吹落叶又飘走了,扫一晚上也是扫不完,这样想着,女生看了看时间着急上课,就先把照片拍下来,打算之后拿着照片问,问不到就放学校帖子里,总会有人认识他。
镜头里的帅哥走到大树底下,那里站着三个勾肩搭背的男生,准确来说是其中两个高个的男生搭着中间个子稍矮的男生肩膀上。
帅哥用扫帚的把手隔开了其中一个平头搭肩膀的胳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平头笑了笑,另外一个西瓜头则握住帅哥的扫帚棒,借力似乎把帅哥往后推了推,帅哥只往后退了一步,看向个子矮的男生,男生头快低到领口,肩膀似乎在颤抖。
距离太远,她分不清男生是因为笑才颤抖还是什么,总之幸好帅哥这个侧脸的动作,她终于抓住了时机,立刻放大迅速按了几下快门键,拍到了帅哥的脸,这才满意离开。
“喂,别多管闲事。”平头重新把矮个子搂过来,笑着说,“我和这个小兄弟叙叙旧,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莲瞥了眼他的领带,都是东校区的,矮个子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后迅速低下头。
这可一点都不像“叙旧”。这种事情在圣德克里很常见,贺莲知道管了也没用,还会发生,本意是打算绕过的,可是这矮个子总是用一种非常期待的目光看向他,这种目光几乎在霎那间就让贺莲想起了家里的园丁。
同样年轻的脸庞,少年的身躯清瘦又矮小,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多亏了他,贺莲自小就会打哑语,但经常带他出逃的事情最终还是被贺女士发现了。
哑巴离开的时候是切尔西特的冬天,呼出来的气体是白雾状,在海拔高的山区里,即便穿羽绒服身体也会很快冷却。可是哑巴只穿着一年四季的园丁服,格子背带长裤,单薄的白衬衫,沾满泥点的黑色长靴,可以遮住眼睛的八角帽,一个书包的容量就装满了他全部的家当。
走出他们家大庄园设计繁琐复杂的黑色大铁门时,园丁薄如纸的身体转过来,因为脸颊瘦削失去了应有的胶原蛋白,大眼睛凹陷在眉眼间,原本应该显得呆滞的眼神却非常明亮,明亮中又掺杂着期待。
贺莲知道园丁想说什么,他想说,留下他。
如果是现在的贺莲,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反抗贺女士,但当时的他,各方面的认知上限都被囚禁在四角窗内外所见所闻,哪怕有想要留下他的想法,却还是从身心畏惧贺女士。
大铁门沉重地关上,落上掉铁皮的黑色大锁,一层又一层,是无法砍断的枷锁,也是双脚无形的镣铐,他看着园丁最终垂下明亮的眼睛,消失在视野内时,知道这辈子或许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在这样寒冷的深冬,穿这样单薄,等到走一晚,下山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失去了知觉吧,幸运的话,会被带走,不幸的话,就会冻死在半路上。
园丁又小又薄的背影,成为他对哑巴最后的影像。
贺莲后来不是没有找过他,但结果并不尽人意,甚至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像古老故事中冻死在雪地中,靠点火柴获取温暖的小女孩,以此结束了年轻的一生。不管善良的人命运多么悲惨多么遗憾,都始终是人们口中令人唏嘘的故事,唏嘘过后,人们仍旧快乐地生活在这世上。
人们总是无法对他人的悲惨命运感同身受,但作为与之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其复杂苦涩的情绪外人也并不能体味到,连诉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
应该抓住他的,应该喊住他的,应该拉住他的。
他毁掉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矮个子的目光和哑巴如此相似,就像在说,“求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