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关左回忆了一番自己昏睡前的遭遇,苦笑两声:“哈哈。”
对于此次的功亏一篑,他只觉得大人真狡猾,除此之外没别的感想。
习惯了被放弃、被背叛让他养成了良好的心态,永远做好最坏的打算,能非常迅速地接受现实。与其沉溺于苛责、埋怨的情绪中,还不如调整心态、保持冷静,以尽快寻找新的出路。
关左回到福利院后就一直被单独关在小黑屋里。
小黑屋里只摆了一张硬板床,墙上有一方小小的窗户,在白天的时候关左能通过这扇窗户获得一点大自然吝啬的阳光,这同时也是他用来记录时间流逝的唯一凭证。
在被关禁闭期间,关左获得食物的频率并不规律,三两天才吃一顿是常有的事。
福利院的管理人员对于关左的出逃并没有进行大张旗鼓的惩戒,却似乎在故意用减少食物供应的方式来保证关左既没办法搞事,又不会饿死。
事实证明,他们想管控好关左就跟踩踏地上的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跟本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就能把关左制得服服帖帖。
关左在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处于饿得头晕眼花的状态,手脚都没力气,肚子饿到像是被卡车碾轧过一般火辣辣的痛,只能通过睡觉来挨过这漫长的饥饿时光。
大概半个多月后,关左才终于被放了出来,只因几天后会有几对有领养意图的夫妻要来福利院,关左作为被挑选对象之一,也需要在这些夫妻面前体面地露面。
因此,关左久违地吃上了几顿饱饭,也难得有机会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清洗了一番,并且还领到了福利院发的新衣服。
当天,福利院前前后后一共接待了五对夫妻。
托这些夫妻的福,整个福利院的孩子都被允许在一楼自由活动,但许多孩子的心思却并不在玩乐上,而是也在暗中物色自己感到满意的父母,并绞尽脑汁地想在他们面前表现自己。
关左知道自己因为年龄的原因被领养的概率不大,懒得做无用功,就跑到了院子里玩。他不确定等这几对夫妻离开后自己还会不会再次被关进小黑屋,因而格外珍惜这段时间的户外活动时光。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已经有两对夫妻因为没有看到心怡的孩子而提前离开,另外三对夫妻则还呆在室内与管事阿姨交谈。
院子里除了关左还有一些因为残疾或重病同样对被领养无所奢望的小孩。大家捡了碎石子在地上画了个小球场,而后拿了足球开始踢着玩。
这个足球是福利院多年前接受社会爱心人士捐献时获得的,但平时都会收起来,今天能拿出来给大家玩实属难得。
玩了快个把小时,球突然传到了关左脚下,他刚准备带球冲刺,却在这时被一人拉住了手臂。
关左喘着气回头,就看见了拉住他的是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女人。
女人衣着朴素,姿色平庸,眼睛有点斜视,肤色暗沉黑黄,一看就知道没少在大太阳底下工作,她拉住关左的那只手布满了老茧,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手上的力气也没个轻重,关左的胳膊被她握得生疼。
女人蹲下身与关左平视,有些笨拙、带点讨好地憨笑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关左有些懵懵地回答道:“关左。”
福利院的小孩都挺敏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关左或许无法继续这场比赛了,一个小孩主动跑到关左跟前从他那里取回了足球。
而后关左便被女人牵着回到了室内。
女人和丈夫先是跟关左聊,话题多是关于关左的兴趣爱好和过往经历,当然他们也在通过对话从侧面考察关左的性格特点。聊了一会后,夫妻二人就进了福利院的办公室跟管事阿姨详细咨询关左的个人信息。
关左也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有让这对夫妻满意,只能坐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发呆等结果。
他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对夫妻为什么会选择自己,甚至在不断自省的过程中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此刻的面貌连干净整洁都算不上。
关左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地提起了自己的衣领仔细地闻了闻,他虽然早上才洗了澡,但踢球的时候又把自己跑得大汗淋漓,他现在的个人卫生状况实在有些糟糕。
注意到这点后,关左的心情变得更加忐忑了,这一下午的时光也变得更加难熬。
直至暮色西沉,整个天空都被绚烂的晚霞浸染成了橘红色,管事阿姨才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走出。她来到关左身边,脸上挂着关左第一次见她时那种温柔和蔼的笑,道:“关左,你以后有家了。”
关左眼睛缓缓睁大,一时间震惊喜悦到说不出话来。
女人和其丈夫最终顺利地跟福利院签订了领养协议,第二天便带着关左坐上了前往大城市的长途列车,离开了这里。
·
即使很多年以后再回顾人生,关左还是觉得自己在被养父母领养后的前三年,是他童年时期少有的、算得上是非常幸福的一段岁月。
养父是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养母则没有固定工作,干的都是些零碎的杂活,偶尔当餐厅里的服务员,偶尔当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偶尔也在夜市里摆摊买点自己手工做的烧饼。
夫妻俩虽然收入微薄、生活拮据,但对关左却并不亏待,给他买吃买穿,也供他上学。
关左没上过幼儿园,只在福利院里断断续续上过几节学前教育的课,但因为关左被领养时刚好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养父母二人商量了一番便直接将他送去念小学了。刚开始养母还担心他会跟不上课程进度,但见关左每次带回来的都是满分考卷,便不再忧心这件事了。
虽然一家人在大城市里只能住在老破小的出租屋里,但互相依靠、互相帮扶,日子也能平淡安稳地往前过。
可在关左被领养的第三年,明明已经被医生诊断为没有生育能力的养母却奇迹般地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养父母都非常高兴,拿着医院开的孕检报告翻来覆去地看,关左在旁边也努力做出一副十分欣喜的模样。
他当时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真的为养母能得偿所愿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极为自私地忧心自己以后的处境。
养母也很细心地考虑到了这一点,找了个机会与关左单独谈话,劝说关左希望他能懂事一点,以后和自己一起爱这个孩子,同时安慰关左说自己以前怎么对他的,自然以后也会怎么对他,承诺绝不会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忽视他。
关左也在这场谈话中跟养母坦言,说自己早已经把他们视作了自己的家人,自然也在真心期待着这位新成员的到来。
二人相谈甚欢,养母再无疑虑。
可关左早年在各家亲戚间辗转、后来又沦落到在福利院寄宿的人生经历,早已使他活得像是一匹原野上的孤狼,永远没有安全感,哪怕前一秒还在温暖的草丛里沉睡,但下一秒就能因为周遭细微的动静恢复清醒并保持警惕。
虽然得了养母的承诺与安慰,但关左内心知道,这些话也就是听起来好听,他们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在这世间拼凑出来的那点幸福与牵绊,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随着养父母的亲生孩子的降生,便将即刻荡然无存。
这三年只不过是他终于幸运了一次找到了一个能稍作歇息的巢穴,他的流浪生涯并未结束,并且很快就将继续。
但关左也没有特别焦虑,毕竟曾经他都能破釜沉舟地逃出福利院、有独自谋生的勇气,如今三年过去了,他的生存能力只会更强。
事实果然如关左所预料的那般,自小弟弟降生后,夫妻二人便全身心都扑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弟弟的吃穿自然都是独一份的好,此外,养父母还经常单独带弟弟出去玩,关左放学回来后连家门都进不了,只能坐在楼梯上等他们回来。有时候关左脑袋抵着家门都睡了好几觉了,三人才在半夜时分尽兴而归。
弟弟有段时间看了电视特别想要骑马,养父母便跪趴在地上,让孩子跨坐在自己的腰背上,亲自给他当马骑。弟弟骑完爸爸妈妈不够还要骑关左,关左不愿意,弟弟开始大声哭闹,养母劝说,关左还是不愿意,养父摔了饭碗发脾气,指着关左骂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但其实关左平时对弟弟很好,弟弟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关左成天都抱着他,给他喂饭喂奶,换尿布洗衣服,哄睡逗弟弟玩,虽然关左的出发点是想为养母分担育儿工作,但说是弟弟的半个“奶妈”一点也不为过。
可弟弟似乎一点也不喜欢关左。
当着养父母的面,弟弟会阴阳怪气地把“关左不是我们家的人,凭什么白吃白用我们家的东西”这种话挂在嘴边,养父母听到了也不反驳呵斥,因而时间久了,关左难免会觉得养父母内心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有说出口来。
而背着养父母时,弟弟会直接抢关左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文具、食物、零花钱,还美其名曰“我爸妈给你买的就是我家的!我家的就是我的!”,可有些东西弟弟明明自己也有一模一样的,似乎关左那儿的东西弟弟就觉得是好东西、更感兴趣。
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关左经历了就过了,并不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