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真是一种神奇的人类，韩竹生这样想。
她总是能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裴玄，上次是在红袖招，这次是在魔界的一处僻静溶洞。
“你来魔界做什么？”
裴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好像已经在这里躲了很久了，见到韩竹生就死死地拉住她的袖子，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到惊诧再到沉思：“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我这里有伤药，你拿去用，你也被那些叛徒丢到魔界了？”
韩竹生立刻听出来他这话里有话，但是肩膀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于是她背过身去脱下罩衫给自己处理伤口。
裴玄有些窘迫，也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开始解释：“数日前，我从你那竹林回乾元宗，不知怎么回事，刚到禹州城就被师弟师妹们擒住，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又怕伤害同门，没有反抗。”
裴玄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见韩竹生不答话，又说下去：“被带回宗门，我没有见到师父，只听说是掌门做主，然后我所在的屋子就被放入了迷烟，醒来后就在这鬼地方了。”
“我游走数日，周遭全是低等邪魔，最后找到了这样一处还算安全的地方，希望找机会逃出去。”
韩竹生终于忍着疼把肩膀上的伤口处理妥当，转过头看向裴玄有些局促的背影。
“你在这里数日，可有什么发现？”
裴玄支支吾吾：“从此处往西南方，有一处非常微不足道的罅隙，那里传出一些灵气，想必应该是能离开魔界的出口，只是周围全是邪魔，我独自一人无法突围。”
韩竹生认真思考在此处吹诛魔引的可能性。
或许可以用哨子试试，魔界若是出现笛声，那肯定会非常突兀，但若是哨声——
安康常吹哨。
所以除了安康本人，其余人应该不会发现异常。
只要能在安康赶来之前到达那处罅隙，就有希望逃出去。
虽然很险，但是眼下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了。
“裴公子，你可还能奏乐为我输送些灵气？”
裴玄有些诧异的看向韩竹生：“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在此奏乐控制这些邪魔为我们让出一条路，但是灵力怕是不太够用……”
“你果真能控制邪魔？”
“如何呢？裴公子要在此处惩恶扬善吗？”
“不是……”
裴玄的神色复杂起来，不过也只是犹豫了片刻，当务之急还是逃出去再说。
更何况如果是竹林散人的话……
不、就算是竹林散人也很难幸免于难。
前有何尘道人和韩竹生的前车之鉴，就算再出现一个竹林散人，这一脉也不会延续下去的。
韩竹生立刻捕捉到裴玄的神情有些沉重，有些直觉在脑海中浮沉不定，最终还是没有明晰的浮出海面。
于是她开口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裴玄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郑重起来，甚至一改常态，难得用上了谦称和尊称：“若是可能，裴某在此奉劝一句，若是有其他去处，散人还是不要回中原的好。”
韩竹生眉头微扬：“此话怎讲？”
裴玄重重的摇了摇头，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散人，匹夫无罪，怀玉其罪。”
韩竹生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那一点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在这一刻明晰起来。
为什么师父何尘道人会毫无征兆的走火入魔，为什么师姐安康会无辜遭人暗算，为什么就连她——
为什么就连她，她韩竹生，也会背上弑师的骂名。
何尘道人所创流派，太过强大，也太过危险。
只是师徒三人心性纯良，所以就算驭魔之术在手，也从未用其作恶。
但这样强大且无法迅速普及的术法，又怎么会不造人忌惮呢。
韩竹生这一瞬间意识到师父哪是死于走火入魔啊，他明明是死在这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手里，死于强大，死于偏见。
她这些事情她忽然在短短几息的时间内领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身揪住裴玄的领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裴玄被韩竹生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大跳，明明自己只是善意提醒，为什么她的反应忽然这么大？除非——
他眼前一亮，不顾韩竹生的威胁，抬手打掉了她头上的木簪。
那只能够改变容貌的木簪落地，青丝散乱，此时抬头再看这位竹林散人的脸——
“韩竹生！果然是你！”
她已许久没听外人这样直白的喊自己的名字，不过就算她没防这一手，也并未慌乱，反正现在是在魔界，就算裴玄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永远都说不出口。
于是揪着领子变成了掐着脖子。
“是我又如何，快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沉江月忽然在神府里提醒：“冷静些！此地魔气浓郁，别被影响了心智！”
韩竹生看着被自己掐的说不出话来的裴玄，意识到自己将要酿成大错，猛地惊醒，松开了手。
这魔气竟会让人滋生杀意。
“这怪不得魔气，杀意是你自己生的，魔气只会放大你的情绪。”
倒也不必在这种时候拆她台。
就是生出了杀意，又如何？
这人已知道了她的身份，不该死？
沉江月沉默，韩竹生猛地怕了拍自己的脑子，怎么这想法想着想着又想到杀人了？
好恐怖。
“在魔界不适合理性思考，吾建议你现在把心思放在怎么逃出去上。”
韩竹生扶着额头点点头。
裴玄的心情起起伏伏，刚刚还在因为心心念念的韩竹生确实没死而感到高兴，下一刻就因为她陌生的样子感到恐惧。
她真的是韩竹生？韩竹生从前从不喊打喊杀，可这人刚刚眼里满是汹涌的杀意，完全是要置于他死地的样子。
面对韩竹生，他并非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但是那一刻，他的脑子是空的，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但现在，他反倒诡异的平静下来了：“若你是韩竹生，倒未必会想知道那些事情。可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韩竹生了吧？”
他印象中的韩竹生，不是这样的。
若要说摘掉木簪前竹林散人的形象还没那么违和，那现在她顶着韩竹生的脸，让裴玄感到非常割裂。
人是会变的。
虽说修道之人容貌不变，但是周身的气质是会变的。
他清楚的记得年轻时的韩竹生，潇洒恣意，意气风发，她有天赋，又肯苦练，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
怎么会是眼前这副眸光深沉，满腹算计的样子？
若是裴玄知道韩竹生是怎么经历了修真界的覆灭，他应该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韩竹生平复了情绪，冷静下来，但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出来。
“对，所以，我想知道真相。”
裴玄有苦说不出。
他哪知道具体的真相，他只知道五大宗的长老掌门们早就对何尘道人有所忌惮，但若是真让他拿出什么实质性证据来证明何尘道人之死就是五大宗的人做的，那他拿不出来。
裴玄只能支支吾吾的说自己的猜想，方才对着竹林散人的提醒也只是出于猜想，他不想让一个和韩竹生那么像的人重蹈覆辙——怪不得像，原来根本就是一个人。
于是他看见韩竹生的眸子垂下去，凭借着对少时旧友的了解，裴玄知道，她这是失望了。
她这些年假死逃走，改头换面，连修行都重头再来，就为了一个真相，这应该是她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人是无法想象到认知以外的东西的。
韩竹生没有经历过那些五大宗里的勾心斗角，师父师伯们都十分疼爱当初这个最小的孩子，将她保护的很好。
就算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接触了很多阴暗面，她在天衍宗度过的那个完整的少年时代都是轻松的快活的，没有阴翳的，足以支撑她继续往下走的。
她一直隐隐约约有感觉，师父的死说不定是自己人动的手，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动手的理由竟然是……
是他太强了。
可怜小老头儿一生手上没有半条人命，带着一肚子酒，醉醺醺的拉着奚琴，从不露锋芒，却还是死于忌惮。
裴玄今日一番话点醒了韩竹生，点破了她一直有想到但一直不敢去确认的那个点。
她有些恍惚。
可恨她反反复复活了这么多世，这点浅显的道理竟现在才领悟出来。
她有些泄气，但片刻后反应过来，不能被这周遭的魔气放大负面情绪。
于是她故作无事发生，从怀里找到那枚师父亲手做的、本该属于师姐安康的骨哨。
瞧着这丑东西，韩竹生又难受起来。
多冤啊师父。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簪子，重新挽起了头发：“多谢你今日与我说这么多，我会让你安全离开的。”
裴玄眼睁睁看着她的脸在挽起发的那一刻重新变回“竹林散人”，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长在五大宗，他们都会被推着成长。
当年意气风发叫嚷着要惩恶扬善的少年人们，如今都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