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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日: 绿酒一杯歌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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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天光日和,宜出游。

言朝兮虽在孝中,但这孝却戴得难以光明正大。

言荞孤儿出身,寒窗数年着朱袍,拜金殿,本应门生弟子天下,享香火塑玉身,但他的骨灰终究沦落在了宋家别庄的野原上。

奠仪中,连摔瓦盆,挂阴幡也不能够。

宋端娘日渐清醒,每每宋老太君旁敲侧击问起君都言荞反诗一事,她便闭口不言,眉间郁色夹杂些许疯癫之兆。

宋老太君见状便不再问,因与君都鲁国公宋府小叔有怨,凤玱宋府已经十年不与之来往,古怪的是她留在君都的耳目也迟迟不传信回来,宋老太君便下了决断差人亲自去打听一番。

张祷出发前手欠,还摸走了凌霄院小厨房紫芙做的豆酱,紫萝气得拿扫帚撵人,他却嬉皮笑脸道这是言姑娘的报酬。

他保证,言姑娘是除了宋老太君外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言朝兮此刻却与紫芙正在谢家的云嵘山庄里。

言朝兮与谢弗樨并不相熟,奈何薛仲桃与宋老太君说情要让她与这些个及笄的女郎们作个翠叶小伴。

这是要让她在凤玱世家夫人面前过个脸,好日后婚姻相配的意思。

宋老太君鸩杖点地,她眸光微敛,朝百八礼仪皆不出错的言朝兮道:“朝朝儿拘束在院里太久,是该与相仿年纪的姑娘们纵歌春宴,好好活泛。”

言朝兮静默颔首,却腹诽不已。

唉,要她去那劳什子春日宴作挡箭牌,还不如在静尘院看方炽楼和宋端娘秀恩爱。

宋栀宁听闻此事,却在病榻上拊髀大笑,直笑得面色发白喘不过气来,吓得金盏差点又要去请大夫。

“朝朝儿,我真不知道你的仲桃姐姐是真为你好,还是也拉你一起下水……”宋栀宁趴在言朝兮的膝上戏谑道。

“嘁,你可别在此幸灾乐祸,我下次定也拉你入伙。”言朝兮悄悄掐去了宋栀宁头上一根白发,笑道。

宋栀宁捂着胸口从她膝上仰起,伸手便去抓言朝兮的痒痒肉:“我才不去,儿郎们才多大,哪有羡春楼的八宝糯米鹅颈长呢?”

言朝兮识了曲中意,她心中一动,掀起宋栀宁的枕头抓出一本《公主的一百零八个俏夫郎》。

“栀宁啊,有好东西也不跟姐姐分享……”言朝兮揶揄道。

二人闹红了耳尖,久久争抢着那话本,最终决定夜点烛,你一句我一句,猜那谪仙公子如婴臂的物什究竟如何雄厚,春雨眠船的时辰长短。

凌霄院里,紫芙却欢喜得很,提前三日画好了双环望仙髻的图样,捧出压匣底的海棠珍珠蝴蝶银头面与言朝兮瞧:“姑娘这回,定可冠绝。”

言朝兮小心折好图样放进妆匣,详装憾然道:“春日宴的主角,自然是弗樨姐姐。”

谢弗樨去岁及笄,不知为何迟迟不与婚配。

谢家这场春日宴,是在点婿呢。

……

谢弗樨立于朱楼廊桥阑干处,指尖抚过髻上魁紫玉钗,她着了曦华锦作成的菡萏色曳地长裙,裙角上金线合欢花熠熠生辉,外罩雾白青碧晕合的广袖外裳。

她眼前的镜湖水榭传来阵阵笑闹,谢弗樨望着远处正在投壶的霜练色锦衣少郎,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姑娘,该去飞花阁了。”丫鬟捧着鎏金盥候在阶前,水面浮着新摘的赤芍花瓣。

谢弗樨将手浸入沁凉春水,腕上紫玉镯磕在盥边,发出轻灵一声,丫鬟吓得将要跪下,却忽然听得湖心传来喝扬声。

那霜练锦袍少郎正握着三支羽箭,箭尾赤羽随风扫过下颌,他手腕一丝不抖,三箭齐发,正中靶心。

这玉面少郎出手连胜,让其他郎君顿时脸色难看起来,谢家长孙谢琚笑着上前调和一番。

谢琚在凤玱城素日是何等清傲之人,听说在族学中写一篇政文便撕毁一篇,这时却恨不得弯腰俯首对那少郎。

围观女郎们稀罕不已,纷纷掩扇私语,让迟缓而至的言朝兮听了一耳朵。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看来今日头筹非他不可。”

“听弗樨说,这可是谢家自君都来的贵客,这等风姿,兴许是哪位王孙侯门的郎君呢。”

“诸位姊姊不知,我呀方才朝小丫鬟打听,这郎君来云嵘山庄有些时日了,却好难伺候,只吃胭脂米,只饮谷帘泉,我家阿弟都没这般毛病呢。”

……

言朝兮也握着绢扇缩在角落,目光却如银针般刺向场中。

那少郎背影虽骨瘦伶仃却身姿不俗,他正取帕子拭汗,左手骨节清晰,长指如白瓷,偏食指内侧有一粒红痣,像极了美人眉心一点朱砂痣,蛊惑人心。

言朝兮轻扇着扇子的手顿住了,那些梦中记忆如潮,皆涌回脑海。

他是谁?

言朝兮窜头窜脑欲瞧一眼那人正容,却听见后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朝兮,朝兮妹妹?”一袭素雅桃夭色衣裳的薛仲桃唤住了言朝兮,她素来神色浅浅,只淡笑拿玉扇轻轻敲了言朝兮的双螺髻,“弗樨在飞花阁等我们呢。”

言朝兮欣然回应薛仲桃,她却仍满腹猜疑,不知不觉跟着已然及笄的女郎们莲步走向飞花阁。

阁中,玉树琼枝花香扑鼻,夕阳透过琉璃顶映在几尾红鲤池缸中,光彩漪漪。那飞花阁半边,竟是谢家费劲打造的琉璃花室,琉璃品相剔透,只有沈楼才有这等工艺。

谢弗樨言笑晏晏,立于群花中,端的是大家族长女风范,天姿国色。

半数郎君与女郎迎了谢弗樨而去,言朝兮却只对这头顶琉璃感兴趣。

沈楼沈楼,自是那位沈半城家业之一了。

据说沈楼琉璃图样只出孤品,万两黄金不换,凤玱城中央的标志性建筑翠微琉璃塔,便是其手笔,遑论宋家也不敢如何精益豪奢。

“诸位姊姊与郎君,该换个玩法了。”谢弗樨起身轻叩玉磬,侍女们捧着漆盘鱼贯而入。

盘中之物却令满座哗然:东岚开阳商船队所测的星象原绘,西冥安息雀的如瓮蛋……

珍宝在前,言朝兮却怔怔看着那副印了仙池客私章的茅屋野狸戏蝶图。

仙池客的私章有一缺口,是言荞握着言朝兮的手刻歪的。

而那茅屋,还能影影绰绰瞧见一对夫妻,妻在拨弄着算盘,丈夫却故意笼着烛光。

门前扑蝶的野狸眼眸可爱,偏额上翘起一缕毛。

那是言朝兮自己。

言荞这个状元郎做得很没出息,他俸禄微薄,养家糊口便多数皆靠宋端娘的嫁妆打点,与宋端娘有了龃龉后便时常在书舍委屈画画,竟也闯出两分名头。

昔日夫妻意趣,小家之乐,如今竟沦为彩头。

镜湖水榭的灯火突然暗了三盏。

谢家的春日宴定了两日,云嵘山庄离凤玱城路途较远。

今夜,女郎们将会在山庄夜话歇息,少郎们纵酒放歌。

“规矩倒也简单,只要在明日金乌落山前找出我藏好的三颗南海明珠,这彩头便由谢家赠予汝等,”谢弗樨笑眼如月牙,“诸位若是寻不到也无妨,顽弟妹又藏了九十九只琉璃做的走地飞禽,是而规矩还有一条便是三十三只琉璃宝物可兑一颗明珠……”

“弗樨姊姊,小儿游戏竟也能搬到春日宴上么?这也太简单了一些,我定能捉到那三颗明珠。”

“敢问谢女郎,这明珠与琉璃走地飞禽何以丈量?”

……

有人起了兴致,却也有人神色不屑。

针对那些旁敲侧击的话,谢弗樨但笑不语,她的眸光却瞥向了安然端坐花凳上饮茶的薛仲桃。

而言朝兮恰恰注意到人群中那霜练色锦袍少郎忽地失了踪迹。

凤玱谢氏虽是稽州谢氏分支,但家世显耀,财大气粗不输宋家。

这厢言朝兮寻了个睡姿不雅的借口,便与同龄的姑娘们道了分别,而紫芙自他们用夕食时便先去院中铺整。

说来也巧,这凤玱左右权贵皆认熟了脸,今日春日宴与言朝兮交好的“绿叶子”姑娘们便是彼时在族学奚落她的那批人。

但言朝兮脸皮厚比城墙,又从来秋瞳盈盈夸赞别人,一个晌后自然赢得了小姑娘们满口的“朝朝儿”。

言朝兮又看了眼飞花阁上挂着的言荞的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夺了这彩头。

夜月下,弯曲的朱廊仿佛无穷无尽,于前提灯引路的小丫鬟走到镜湖西南处的水榭前便顿足不前,她遥遥指了指一处挂玉牌的院落示意:“这便是言姑娘今夜的住所了……”

言朝兮摆了摆手,拒了小丫鬟递来的纱灯,却见那小丫鬟犹犹豫豫,终是提了一句:“言姑娘莫嫌,这原先是薛姑娘的住所,薛姑娘府里有急事,便暂且回去了。”

“你说的,薛姑娘,可是知州薛大人膝下长女?”

“正是如此……”

言朝兮放心一笑,让小丫鬟先回去便是。

薛仲桃姐姐对她最好不过。

镜湖水榭竹帘被夜风掀起,言朝兮方才与小姑娘们饮了果子酒,脸上潮热不已,她跳着拾级而上,想去水榭坐会吹吹风。

走着走着她脚步却逐渐放缓,只因水榭内阁花窗纱中隐隐约约灯烛如豆。

当言朝兮想拔腿就跑时已然来不及了。

水榭内阁花窗被夜风吹开半扇,那白日见到的射箭魁首少郎身着如墨窄袖衣裳,烛光下眉目冷峻犀利,左手只拿着一片琉璃碎片,寸寸直逼埋首膝前人的要害之处。

他膝前的少郎年龄似乎一般无二,着一袭霜练色锦衣,与白日所见不同的是他浑身配饰雍容显贵,腰间金革带配了九龙戏珠白玉璧,发顶的鹤冠镶满珠翠。

面对玄衣少郎一下又一下的剐刺,霜练锦袍少郎终于“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滴血发缨洇湿胸前白羽麒麟,紧紧阖目,嘴唇发紫,是一张几乎与玄衣少郎九分相像的面容。

想是察觉有人一瞬的窥探,玄衣少郎侧首看向花窗,那双极为冷清凉薄的丹凤眼,眼睑轻薄,唇角下撇很是不虞的模样。

他挥掌之间,琉璃碎片直朝言朝兮脖颈而去,抬手时那粒食指上的红痣,比血还要鲜艳。

言朝兮蒙着脸跳下台阶,朝飞花阁狂奔,她隐约听见一只金箭擦过耳边,与琉璃碎片相撞。

染血的琉璃碎了,那是一声令人心惊的凤雏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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