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又要拿出什么好酒。
眼睛紧紧盯着他伸向包袱的手。
却见他取出一把缠着锦布的长条物件。
那轮廓形状很眼熟。
似乎前世也见过。
我看见他一层一层地将缠布解开。
随着最后一角布料滑落桌边,我呼吸骤停,酒意顿时消了个一干二净——
案上那柄薄如蝉翼的长剑,剑柄镶嵌的月白鲛珠泛着冷光。
正是前世刺穿我心口的秋水剑!
“这宝贝不愧是百年剑胚所铸,且看这剑脊——”
高宴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常。
得意地抽剑出鞘。
锵琅——
“不!”
寒芒乍现的那一刹,
我撞翻木凳踉跄跌退,后背重重砸在酒架上。
两世了。
再见到这柄剑,我还是控制不住浑身战栗。
它的剑光和前世一样冷。
剑鸣铮响的刹那,我好像又听到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温热液体沿着血洞。
浸透了我整片衣襟。
“剑身透亮,出鞘声清越——如何?是不是比信上讲的更威风?”
高宴以为我被宝剑震撼到了。
眉梢更加扬起骄傲,用指腹缓缓拭过剑身。
然后将剑呈到我的手里。
可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厉剑寒握着这柄剑,狠狠捅过来的画面。
“不是让你封匣吗?”
我颤抖着指尖强迫自己直视高宴。
不知是醉酒还是别的缘故,我的声音虚浮得厉害,“为什么要带过来?”
高宴愣住了,“真要封起来?”
他无意识地摩挲起剑柄刻纹。
那上面的连理枝,还是我吩咐他刻上去的。
吞口处「长相守」的篆字清晰可见。
“多好的剑啊,之前你不是说,等剑寒过了十八岁生辰,要当出山贺礼送他吗?”
我盯着烛火在刃口上跃动。
何止是出山礼呢?
那些日子我翻烂了刀剑谱,曾在纸上反复描画剑纹。
我当时想送厉剑寒陈情信物,又怕两个男子之间,送玉佩香囊太过突兀。
才选了这柄轻剑。
从剑胚到成品,每个细节都是我精心琢磨的。
可惜前世到死。
厉剑寒都以为这只是普通赠礼。
“熔了吧。”我闭了闭眼,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不想再看到它了。”
“什……什么?”
高宴半张开嘴,呆立原地。
秋水剑从他指间滑落都没反应过来。
我想解释点什么。
胃部突然痉挛着绞紧。
方才与他重逢,酒不小心喝多了。
此刻烈酒全化作牛毛细针在胃里翻搅起来了。
我踉跄着扑到院中,未消化的笋干混着胆汁,全吐在青石板上。
但这点难受不算什么。
毕竟,
世上没有哪种痛,比被心上人用定情剑捅穿心脏更加难受了。
(二)
下山那日,我与方诸背着包袱,跪在山门石阶给师父师叔磕头告别。
我们沿着逍遥山脚的村落走,专拣恶霸的寨子挨个踹门教训,还帮村民守田埂守到后半夜,撵走祸害庄稼的野猪群。
乡亲们硬塞来的腌肉干和绣花手帕,几乎把包袱皮都快撑破了。
这天在镇郊客栈歇脚,我一眼就瞥见角落里坐着个戴斗笠的汉子。
他后颈那块碗口大的疤皮,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正是半年前少年英雄擂台上,用毒蒺藜暗算我的罗刹教爪牙。
入夜后,我们摸进他住的天字房设埋伏。
不料那厮竟从茅房后窗溜了。
我们沿着脚印一直追到大邺城,偏遇上他们教中同伙接应。
刀剑乒乓过了几招,到底还是让人钻了空子。
方诸望着那几道没入市集的身影,咬得牙关作响。
“算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掸了掸衣摆灰尘,带着他往酒旗方向走,“先喝两杯酒,再找他们算账也不晚。”
我们跨进酒馆时正是晌午。
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只剩临窗还有张方桌空着。
店小二正引着我们往空桌走。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娇喝,“那张桌位我要了!”
转头见一位穿绯裙的姑娘堵在过道,满头乌发梳成双螺髻,鹅蛋脸俏生生的。
“神医弟子今日要在此城义诊,你们换个地儿去。”
她掏出块药葫芦木牌往桌上一扔。
方诸梗着脖子,“姑娘这话可不在理。这桌子是我们先看到的。”
“我不管!”
她柳眉倒竖,刚要拍桌,旁边突然踉跄撞来一个醉汉。
我眼疾手快擒住那人手腕。
只见三根指头正捏着姑娘绣金鲤鱼的荷包。
我将荷包抛回给了姑娘。
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这才瘪了下去。
最后,我们三人挤着这张方桌一起用饭。
那姑娘为了感谢我仗义出手,扬手便让小二把摆满一桌子菜。
席间我跟方诸碗筷叮当不绝。
她却撂了筷子,倒豆子似的介绍起了自己。
原来,她叫锦绣,刚过及笄便出师神医谷,此番正是奉师命下山行医。
我悬着木筷怔在当场。
前世替厉剑寒寻医,我曾踏遍江湖寻找神医谷的踪迹。
最后只从包打听口中听到一丁点传闻。
没想到想这一世竟在这样的市井酒肆里得遇传人。
许是不打不相识,我跟锦绣越说越投机。
酒过三巡,我们已熟稔得像多年故人。
锦绣,成了我重生以来在山外结交的第一位朋友。
厉剑寒来酒肆找我的时候,我和锦绣正在划拳吃酒,说说笑笑兴致正高。
“厉师弟,你怎么受伤了!”
方诸突然惊呼。
让我脸上笑容微僵。
抬眼望去,厉剑寒正倚着门框喘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右肩衣料被血浸透。
半截菱形铁蒺藜深深扎进皮肉。
正是之前那罗刹教余孽惯用的暗器。
酒盏在掌中轻响,我才惊觉自己竟已站起了身子。
前世分明没有这段变故。
“你遇上罗刹教的人了?”方诸已扶着人坐下。
拇指死死替他按住肩头伤口。
锦绣正翻找着止血散,跑堂端着铜盆来回换水。
酒肆里忙作一团。
“几个杂碎而已,已经收拾干净了。”
厉剑寒哑着嗓音。
虽答着方诸的话,目光却沉甸甸落在我身上。
我立刻垂头盯住酒盏。
晃荡的酒液,倒映出我半张紧绷的脸。
接着,我便听见方诸捏着暗器边缘,缓缓拔出时血肉撕扯的黏连声。
清晰得令人牙根发酸。
可全程,厉剑寒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伤口处理完。
锦绣往他手里放了支药瓶。
“这是神医谷的秘制金疮药,对创伤很管用的,敷上三日准能收口。”
她笑眼弯弯的,发间绯带衬得她明媚娇俏。
“我叫锦绣,是迟瑾新交的朋友。你是他师弟,以后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了。”
厉剑寒五指骤然收紧。
手背上绷起的青筋衬得瓷瓶愈发惨白。
“多谢。”
他哑着声音挤出两个字。
“师弟先去二楼客房歇着。”
方诸搀扶着他的手臂,“一会我让伙计送吃食上来。”
经过我身侧时,厉剑寒有些踉跄,肩头的血渍还蹭到我的广袖。
他却只是紧紧盯着我的侧脸。
我攥着早已冰凉的酒盏纹丝不动。
直到木楼梯最后一声吱呀消失。
我才慢慢松开手指。
掌心里,已满是通红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