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停车位。
这里能透过欧式栅栏看见海,左旷野百无聊赖地趴在车窗边。
有些不自在地瞟了眼驾驶位的张踏。
这人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左旷野嘴痒没忍住:“呃,张哥?”
张踏像个得到指令的机器人,回过头。
“你什么时候做的私助啊?”左旷野问。
“林总毕业那年。”
一半不熟的人打开聊天模式就那么几个话题,但张踏回玩就不说话了,明显不想理他。
左旷野点点头,识趣闭嘴。
这时张踏又出声:“林总回来了。”
左旷野朝对侧车窗看去。
林浅在远处,细长的一道人影,步子迈得很快,光看着就知道气得不轻。
就在左旷野猜测他弟干了什么破事时,林浅忽然晃了下,撑住最近的引擎盖。
左旷野比张踏快一步,拉开车门跑过去。
“怎么了?”
林浅是真被气着了,怎么也没想到林怜青居然弄这么一出,他平复着呼吸,对上左旷野关切的目光。
以前被别人或者自己人气半死的时候,林浅一个人完全能应付。
但现在看着左旷野,居然冒出点软弱的念头。
……没出息。
林浅自顾自想着。
左旷野没听到回应,于是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
这个哄孩子似的动作过于没出息了。
林浅推开他:“回车上说。”
支开张踏后,林浅坐在熟悉的车厢里,终于完全平静下来。
又一次推开左旷野的手:“衣服都摸起球了。”
“林总的衣服也会起球啊。”左旷野开了句玩笑,正色下来,“要跟我说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
林浅不知道从哪开口,疲惫地搓了下脸:“你猜对了,林怜青他确实是那个意思,刚才胡言乱语一通,还咒你。”
“他没动手吧?”左旷野问。
林浅摇摇头:“我打他了。”
“那就好。”左旷野说,“不气了,喝水吗?这个冰箱怎么开……”
林浅看着他扣了半天,按下顶部的按钮打开了,拿出一瓶冰水:“算了,回去吧,回日本。”
左旷野应着,暗暗对“回”这个字眼感到开心。
林浅喝完水,欲言又止了半个音节。
“说吧,这儿只有我。”左旷野说。
“我刚才就是想说。”林浅揉了揉鼻梁,目光散开些像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场景。
“继母嫁进来的时候,林怜青已经四岁了,家里人都宠着他,要星星不给月亮……但是我好像没怎么嫉妒过,一开始也真的想,跟这个新成员好好相处。”
“后来他越来越不对了,我真觉得他是不是基因有问题,他把我养了六年的灵缇杀了。”林浅顿了顿,“再后来就开始违法,嗑药,多人聚会,他刚才说完那些话我有一瞬间想……他变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责任。”
不等左旷野开口反驳,林浅已经否认:“就算有也不多,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这样看来林怜青自杀不是想逼谁,估计是知道自己烂没边儿了,忽然清醒想死又怕死。
……死就死了吧,谁不会死呢。
林浅自觉自己对死亡的概念有些模糊。
就像现在,他真切认为“下一秒和左旷野一起死了”和“一起回日本继续谈恋爱”的幸福程度是相同的。
左旷野大概也是这样。
能一起说死就死的人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
“不见了。”左旷野重复着他的话,“你什么也没做错过,外因绝对不是——”
后面的话被林浅一个吻堵了回去。
这个吻很轻缓缠绵,左旷野闭上眼,其余感官灵敏起来。
全世界只剩下交织的温热和窗缝外的浪花声。
夜幕降临时他们又站在东京了。世界不过是一块块这样的拼图,地域顷刻变化,只有记忆是永恒的。
第二天林浅收到了他爸发来的短信。
-替怜青向你道歉
连主语都省略掉,但林浅不在乎道不道歉,收起手机。
左旷野戴着烘焙手套,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东西从厨房走出来。
“铛铛。”
蛇皮水煮白萝卜。
一整根。
林浅光看着就没食欲,不明白左旷野天天研究这些色香味弃权的创意菜有什么意义。
“我不吃。”林浅表明立场。
左旷野晃着的尾巴一下子耷拉下来:“那,别的有没有想吃的?叫外卖?还是出去吃。”
好像受了很大打击一样。
林浅有点于心不忍,也吃了,顿时感觉还没死透的萝卜碎片在他嘴里求饶。
他用最后的毅力咽了,复杂地看一眼左旷野。
“放盐了吗?”
左旷野疑惑地夹了一筷子,转头啐到垃圾桶里:“忘了忘了,酱油也没怎么放。”
说着跑进厨房扒拉调料架,回头喊了句:“新开封的盐好像逃跑了。”
“我用过,在灰色隔层。”林浅说。
然后看着左旷野挨个摸索,瞎了一样忽略隔层夹缝里到盐罐,继续瞎摸。
林浅走到他身后,利索地一掏:“这儿。”
左旷野正要回头撒娇耍赖,抬眼的某一秒钟,和吸油烟机的反光对视上。
胸口一空,像是心脏被人扯出来放凉了再塞回去,乱七八糟地跳动着。
左旷野发现他这段已删除记忆的触发条件非常单纯。
只需要反光物和一前一后两个人。
这时,客厅传来闹钟声。
左旷野特地为今天订的上班闹钟,因为有政府督查的要来。
“你先吃,我得走了。”左旷野说。
他走了以后不管有没有盐林浅都不会吃了。
但林浅发现他鼻尖出了一层薄汗,脸色看着也不像热:“没事吧?”
“嗯?”左旷野抹了下脸,“没,闹钟吓的,今天有来督查的。”
他装蒜完就后悔了。
说好了谁也不糊弄谁,但真到这种时候又鬼使神差不想说,可能是自尊心,也可能是想起林浅那天背对着他哭。
“你又没勾搭□□,去吧,实在不行贿赂贿赂。”林浅说。
“你不是我道上的大哥吗。”左旷野笑着说,换鞋离开了。
他今天特意把尝戴的首饰都摘了,穿上polo衫,头发一滴发胶也没用。尽力扮演一个淳朴的洗尽铅华的社畜。
还好是在店里做的造型,林浅没看见。
想到这,左旷野勾了下嘴角。
阿部捅了他屁股一下,压声警告:“店长。”
左旷野立刻变得严肃。
因为面前工作人员正抱着笔记本检查那一堆证书执照,另一位在翻后厨。
很神奇地没人找茬,当四人的队伍即将离开时,队尾的一位摘下口罩,露出人中处熟悉的小胡子。
左旷野一眼认出来是那个咨询师。
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凑上去用中文搭话:“您今晚有时间吗?”
对方遮了下嘴:“咨询还是?”
“……”
果然人中长胡子的都不是好人。
“哦,行,过来吧。”小胡子也不尴尬,“等我电话。”
晚上时左旷野翘班过去,他希望能多想起来一点,全想起来说不定就不会看见镜子就哆嗦了。
诊室里,左旷野掏出手机想给林浅报备,看了眼时间,他这会儿正好在开会。
“政府的工作才是副业,我算是临时顾问那一种,”小胡子调试着灯光和座椅,“躺下吧,准备开始。”
左旷野刚闭上眼,又被他一个响指叫醒了。
“你很着急吗?这种状态不行。”小胡子说。
“哦,好。”左旷野深呼吸两下调整心态,“现在看着还急吗?”
小胡子叹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坐姿开始诱导指挥。
加湿器喷着水雾,细碎声响是恰到好处的白噪音。
左旷野今天可能真的急躁了,花了上次两倍多的时间进入状态。
“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小胡子的声音很空灵,左旷野推开眼前门,果然又是那个遭瘟的卫生间。
左旷野下意识抵触,鼻腔充斥着真实的刺鼻味道。
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只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另一只是简陋的夹板,动起来像个劣质机器人。
“不要看镜子。”小胡子说。
左旷野照做,回忆着过往零星的线索,打开水龙头把能动的那只手伸了过去。
他记得最开始他在洗手。
完全没管小胡子念了两遍“继续向前”。
见没什么效果,左旷野关掉水龙头。
“不好意思。”
“你今天的状态不行,现在我从一数到五。”
不由分说地开始唤醒流程。
这才催眠没几分钟,左旷野不用等他数数了,睁开眼:“这次——”
他的话哽在喉咙里,明明清醒地睁过一次眼了,可面前还是住院部望不到尽头的走廊。
“三,四,五……”小胡子数着。
人还是得守规矩。
左旷野用力闭了闭眼,等待对方什么时候数完,可念数字的声音越发渺远,飘飘忽忽地已经数到二十多。
“这位家属,家属?”护士小跑着追过来。
左旷野一个激灵。
他看到水龙头开着,镜子里只有他自己,脖子被固定器箍着,他只好整个身子转过去。
门外,一个穿军绿色大衣的男人深深埋着头。
“简军之?”
左旷野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简军之摇摇欲坠地像他靠近,支撑不住似的停下,噗通跪在他脚边。
双手攥住裤腿,呜咽起来。
“您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好吗?不要对病人造成二次伤害。”护士和他一起蹲下。
在左旷野脚边,两团无助的人形。
对了。
左旷野恍惚地摸到一点真实。
他当时就是这样,跟个死人一样看着他们,这样的场景狗都会吠两声。
他为什么就能冷眼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