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还有多久到啊?”
三分钟兜了四个弯,这路崎岖得很,林屿侧躺在车后座,头紧贴着车窗,闷声询问,强烈的晕眩感像浆糊一样裹着他脑门。
十月了,天气还是很热,即便开着空调,林屿额角仍冒着细密的汗珠。
林世泽坐在副驾,透过后视镜看他:“还早呢,早叫你买两粒晕车药吃不买,现在遭罪了吧。”
林屿小声嘟囔:“我以前也没觉得多远啊。”
“那是,”林世泽说,“以前你一上车就睡觉,哪管远不远。你忍着点,我们时间紧,实在忍不了了你再吱声,别吐人师傅车里。”
“哦。”林屿努了努嘴,不说话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临湘市西塘村。林屿姨奶昨天夜里脑溢血去世了,她身边没人,林世泽得赶过去操办后事。
这地儿说近也近,说远也远,用林世泽这个长期出差人士的话来说就是,左右不过四小时车程。
只不过这四小时里有一半要在出租车上度过。
林屿身子娇,一坐车就不舒服,林世泽本来没想带他来的,但林屿小时候曾受姨奶照顾过一段时间,如今人去了,他说什么也得来送送。
车又往前开了一段,路过一片光秃秃的小坡,林世泽目光一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陈家那小孩你还记得吗?”
林屿愣了下:“陈潮?”思绪猛地被拉回到多年前的夏天,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悄然浮现在眼前,“怎么了?”
林世泽说:“他现在跟你姨奶一块过。”
“什么?”林屿皱了皱眉,显然没反应过来。
“早几年他爸车祸去世了,你姨奶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林世泽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记得你跟你姨奶住那会,跟他还挺要好的。刚看那小土坡,就想起我当初接你回去,你硬是哭到那儿才消停。”
“哪有……”林屿有些羞赧。
“别不承认,”林世泽戳穿他,“你就是脸皮薄。”
林屿头晕,没心情跟他斗嘴,过了会儿,试探着问:“他爸,是没了吗?”
林世泽“嗯”了声,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侧身看了眼林屿的表情。只见他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神情有些黯然。
林世泽一时语噎,不知该说些什么。
车子走走停停,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西塘村。期间林屿下车吐了两回,整个人蔫蔫的,毫无精神。
重回故地,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西塘村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四周开阔,低矮错落的红砖房围着一大片芦苇荡,偶见几个打着赤膊的小孩在里面飞速穿行,很快,又随笑声消失不见。
路太窄,车子开不进去,父子俩在芦苇荡前下了车。
没一会儿,村里便有人迎了上来。
“哎是林老板吧,您还认得我不?”来人热情地招呼着,目光扫过林屿苍白的脸,“这一路过来很辛苦吧,瞧这娃娃脸色白的,怕是不太舒服吧。”
林世泽笑了笑:“您是……?”
“我是村里管事的,您管我叫张工就成——赶紧赶紧,大家伙都在祠堂等您安排呢。”
“哦,张大哥啊。”林世泽从兜里掏出烟,熟练地递上去,“这些年多亏了你们邻里照应,改天我请你们喝酒,好好感谢。”
他应酬惯了,客套话张口就来,很快张工就跟他热络地扯了一大堆。
俩人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在张工的引领下,很快便到了祠堂。
堂内乌泱泱围了一群人,看热闹的居多,一见林世泽西装革履的打扮,都不约而同地凑上来,问东问西。
有问他在哪里高就的,想托他在城里给自己即将初中毕业的儿子找个稳定工作;有让他帮忙介绍城里年轻小伙的,恨不能当场就把自家的“闲置”姑娘给“推销”出去。
林世泽也不管他们是何请求,达不达得成,一一笑着应下来。
林屿被这群人吵得头昏脑涨,默默跟在林世泽身后,扯他衣角。
林世泽回头看他:“怎么了?”
“头晕。”林屿声音黏糊糊的,带着几分委屈。
林世泽抬手摸了摸他额头,有点烫,显然是发烧了。他转头问张工:“那孩子呢,怎么没见着?”
张工知道他问的陈潮,忙道:“报丧去了。”
“报丧?”林世泽有些诧异,“老人家也没什么亲人了,往哪报?”
“罗家湾。”张工解释。
提到罗家湾,林世泽当即就想起来了。
姨奶早年嫁过人,虽说后来离了婚,跟男方闹得也不大愉快,但毕竟夫妻一场,人走了,按礼数还是得通知一声。
林世泽本想带林屿见见陈潮的。毕竟当初两人分开,哭得一个比一个厉害,有瞬间,林世泽都想把陈潮一块接回去了。
因为这事,林屿回去后还难受了好一阵。
陈潮不在,林屿气色又不好,林世泽便提议让他先回屋休息,自己留祠堂处理事情。姨奶家离祠堂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林屿点头答应,临走却有些犹豫。
林世泽看着他:“害怕?”
林屿心里确实有些发怵。毕竟姨奶昨晚才在那屋里过世,现在让他一个人过去,说不怕是假的。但林世泽现在忙得脱不开身,他不想添麻烦,便硬着头皮说:“不怕。”
林世泽挑了挑眉:“真不怕?”
林屿坚定地摇头:“不怕。”
“那行,”林世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屿嘴上说“好”,身子却往后缩了缩,似乎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有些不适应。
尽管心里发怵,林屿还是壮着胆子去了姨奶家。
屋子很小,一进门便看到一张老旧的四方桌摆在厅堂正中央,正墙上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虽不值钱,但姨奶心诚,每天都朝它念诵佛经,有一回林屿心血来潮问她,每天拜它做什么,姨奶笑着说:“求它让你爸早点来接你回去,我都快被你们这俩调皮鬼给闹腾死了。”那时林屿还小,不懂这话的意思,以为姨奶是嫌他们捣蛋,叉腰嘟嘴生了好几天气。
屋内有两间房,靠大门的那间是姨奶的,靠里的那间原本是堆杂物的,后来林屿来了,便腾出来给他住。他走后,那房间又空了出来。
听老爸那意思,如今那房间该是陈潮在住了。
想到这,林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推门进去了。
毕竟那片曾属于他的私人领地如今归陈潮所有,作为外来者,在使用前,他理应征得陈潮的同意。
林屿站在门外,很是纠结。
但很快,林世泽的一通电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林世泽特意打来电话提醒他,姨奶房里放了很多白事用的东西,让他小心别乱去碰。不说还好,一说林屿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朝那房间瞥去——门是锁着的,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莫名觉得背后一阵阴冷。寒意从心底往上涌,林屿也顾不得什么私人领地了,拧开门锁便进了房间。
林世泽听见动静,忍不住问:“没事吧?”
林屿抹了把汗,心虚地说:“没事……你别瞎恐吓我。”
随即便挂断电话,顺手打开了灯。
陈潮房间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衣柜。衣柜还是林屿来那会姨奶托人打的,雕花都是当时流行的鸳鸯样式。
目光下移,林屿被桌上一本打开的记事本所吸引——他本无意窥探他人隐私,奈何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实在扎眼,教人忍不住去看。
记事本上零零碎碎记了很多账,大多是日常开支,林屿匆匆扫一眼在良心还没来得及谴责他之前收回了视线。
林屿依稀记得,姨奶那会儿也总爱拿根胖头笔在小本本上记账。那本子被姨奶收得紧紧的,林屿没见过,想来也记的这些。
看来陈潮是替她当家了。
困意袭来,林屿哈欠一打,终是没忍住,就近躺在陈潮床上睡了。
临睡时,潜意识还不忘提醒他,别弄脏人被子,以至于他全程都小心翼翼地睡在被面上。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尤其是前半晌,断断续续醒来好几次,夏天蚊子格外猖獗,专爱挑他这种细皮嫩肉的下手。
梦里,他与蚊子大仙大战了数百回合,最后也不知道怎么个契机,那蚊子大仙突然“嗝屁”了,他才得以在后半夜与周公会了个面。
也不知睡了多久,林屿迷迷糊糊睁开眼,脑袋还有些昏沉。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丧乐声,夹杂着小号的呜咽,悠长而哀伤,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丧仪开始了。
房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夕阳余晖。
他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睡前被他压在身下的被子现正平整地盖在他小腹上,床边还点着一圈燃了一半的蚊香,而那扇被他合得紧紧的门,现正开着一道缝……门外似乎还坐着人。
谁在那?老爸吗?
气氛莫名有些诡异,林屿心猛地一跳,喉咙有些发紧,张嘴正要说话,那人却仿佛听见了动静,立马开了门进来。
“醒了?”
是个清爽的男孩的声音。
房内灯没开,林屿看不清他样貌,却下意识开口:“……陈潮?”
他声音哑哑的,说出来的话像含着沙砾一般模糊。
对方像是意识到什么,抬手开了灯,林屿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眼,花了好一阵才适应——眼前这人与印象中陈潮的形象相去甚远,记忆中的陈潮身量纤弱,跟个竹架子差不多,眼前这人体格强健,皮肤黝黑,浑身上下像有用不完的蛮力气。
林屿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清了清嗓,又问:“你……是陈潮?”
问完他又后悔了。
这不废话吗?虽说身材变了,但这脸可不就是陈潮的放大版吗?
听见他问,男孩眼神看过来,似有些躲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低的:“嗯,是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林屿脑子嗡嗡的,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刚回来没多久,”陈潮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怕吵着他似的,“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
林屿见他手里拿着把蒲扇,瞬间明白过来——被子是他盖的,蚊香是他点的,刚才睡一半梦见自己被风吹一路,没准也是他拿这蒲扇扇的。
林屿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谢谢啊。”
“啊?”陈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哦,我是说床……”脸皮比纸还薄的林屿瞬间改口,“我本来没想睡你床的,不好意思啊。”
“没事,”陈潮摆手说,“这也是你的床。”
林屿:“……”
话是这话,但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
陈潮后知后觉自己话里的歧义,赶紧改口:“不是,我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床。”说完,也没等林屿接话,他话锋一转,问:“头还晕吗?”
“啊?”这下轮到林屿没反应过来了。
陈潮抬手碰了碰他额头:“还有点烧,下床喝药,我刚帮你烧了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