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与她共处一室时感觉非常不好,气氛从来就没有舒畅过,其他男性同事也有类似看法。
学术上,她认为日本应该致力关闭缺口,比如贫富差距;我对此不同意,假设一个国家拥有1万亿资金,且这笔资金被用于改善公平或者效率,越多资金投入改善公平分配,经济增长能获得的资金就会相应减少,资本增长和技术进步将会变得更慢。
反之,更多资金投入经济增长,收入最高和收入最低的群体都将会享有更高的收入,所有人的状况都将变好,代价就是两个群体之间更大的收入差距,也就是所谓的收入不平等,因为收入最高的群体通常有更快的收入增长;在我看来,这一代价是可以接受的得失交换。
依照宫下教授的观点,她愿意牺牲经济增长来换取更平等的收入,她宁愿看到所有人都更贫穷,她不愿意见到有人得到更多;我虽然从未公开反驳那位教授,对方跟我相处一段时间,她也差不多摸清我的学术立场。
对于学术上的分歧,宫下教授懒得与我争论,不过,她私底下给我起个外号:财阀的走狗。
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客观来讲,我的观点确实更加有利高收入群体,哪怕,我无意代表高收入群体的利益。
总之,我与宫下教授关系处得不好,我与她也没能达成学术上的求同存异,她不仅私底下没给我好脸色,公开场合也多次点名批评我;某一次的讲座中,她甚至在两百名学生面前取笑我:中田没有认真读书,你们不要学他。
一年后,我果断接受一桥大学的邀请,跳槽到那里继续担任副教授,我这也大概也能算是升职,国立一桥大学与私立笠场大学,两所大学的副教授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一桥大学位于日本东京,专攻社会科学的小型大学,每年只会招收一千多名学生,师生比大概维持在一比十,我在那里任教算是适应良好,教学任务十分轻松;并且,因为本身属于国立大学,财务预算可谓十分宽裕,我作为副教授都能拥有一个独立办公室,在笠场大学的时候,我还要跟两个讲师与四个研究员一起分享办公区域。
我之后顺利升职为教授,我在一桥大学一直干到退休,数算日子,我在一桥大学工作三十多年,任教与研究,差不多就能概括三十多年的工作经历。
我上课真就是按部就班、到点走人,哪怕之后没有其他安排,学生有事基本都是给我发邮件,或者预约我的会面时间。
然而,学生好像还挺喜欢我,我经常从学生那里得到的正面反馈,每个学期末都会有校内问卷调查,我还曾经拿过本校的教学卓越奖。
我退休前几年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理由简直令人哭笑不得,总结一下就是:学生眼中,不点名的老师就是好老师,不挂科的老师更是好老师。
我大概是在剑桥的时候沾染一、两个坏习惯,三一学院整体氛围还是很自由,一个本科生的上课时间永远少于每周20小时,教职的工作时间同理,真就完美遵循英国学校的教育哲学:提供一个令天才脱颖而出的环境;换言之,自由放任的教育方针,好听一点的说法就是学风自由。
我的课堂从来不点名,我不想浪费那个时间,来上课的学生会来上课,不来上课的学生不会来上课,反正大学一直都有挺清晰的录像设备,学生登陆账号就能看到教学录像,有疑惑就发邮件问我。
我习惯在考试中留几道主观题,这样比较容易放过那些在及格线蹦跶的学生,最后算总分还是挂科的学生...我也就只好布置一篇论文:反思自己在这门课中学到什么;这就是走个过场,学生随便交给我什么反思,我都会给他们及格,更高的分数就别想。
所以,无意之中,我好像就变成学生眼中的好老师...原因大概就是大家所说的:学风自由。
我每学期教2-3门课,每年面对200到400名学生,我其实记不住大部分学生的名字,我也很不喜欢高强度的师生互动,我更喜欢坐在办公室里进行研究;我的研究设备只有一台电脑和纸笔,我不需要有更多设备,基于这点,我应该算是十分节俭。
做研究要趁早,四十岁以后,我明显感觉失去创新能力,我那时也已经升为教授,我享有大量学术自由,我选择转变研究领域,从经济建模转去研究经济思想史,成天埋首故纸堆,整理前人的思想与观点,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托马斯·马尔萨斯...这些人的原著,我或多或少都有拜读。
我有时感觉自己的前半生是应用数学家,后半生变成哲学家,基于研究领域本身的特点;经济建模一半是统计学、一半是数学,成天面对的就是统计数据与微分符号;经济思想史从内容到研究方法都像是哲学或者历史学,研究对象是人类历史中被归类为经济思想的观念,研究过程中大量引用某个已故名人的原话,大致就是分析与澄清历史上某人曾经提出过的经济思想与观点,为了研究方便归类一组观点接近的思想家为学派。
我大概算是理论家中的理论家,论文发表算是挺多,引用数也还过得去,工作时间都花在任教与研究;我有意回避社会服务,银行、企业和政府的咨询工作,我一律统统推辞,次数一多,那些机构也都不来找我,我乐得清静。
作为代价,我在公众那里一直都没名气,远远比不上一些几乎成为电视台常客的同僚,应用方向的同僚可能更在乎公共影响力,理论方向的...我倒是真无所谓,其他同僚说不好。
大学教职,最苦最累的其实是指导论文,指导论文经常要言不由衷地夸奖学生的构想,心里头其实不以为意,面上还要假装很欣赏,最后,小心地以一种保护年轻人自尊的方式,给予对方,嗯,建设性反馈。
相比之下,我最早带的那批学生可真是省心,毕竟是来自世界各地最优秀的人才。
我在剑桥时其实就已经开始带博士生,原则上,剑桥大学的讲师可以指导博士论文,实践上,最终还是取决于有没有学生申请讲师作为导师;我当时还真就有三个博士生,我对那三人也是印象深刻,大概所有老师都会记得第一批带过的学生。
那三人中,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女性、她后来留在英国服务财政部,她还有与我保持联系;一位来自印度的男性,他后来去喜马拉雅山修炼,他没有再联系过我;最后一个是位英国本地的男性,他后来被芝加哥大学请去当教授,他有时还会跟我合作一两个项目。
去美国的那个学生后来拿到约翰·贝茨·克拉克奖,我们都知道这位早晚会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奖,我没想到的是...
人生际遇就是这么奇怪,退休前几年,带过的博士生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奖,人们在维基百科上一查那人的简历,母校名称下面就是博士导师,那一行自然就是我的名字。
结果,莫名其妙,我一下子被好事者挖出来贴在网上,不大不小地出名一波,话题越闹越大,我最后居然也成为报纸头条,标题大概就是:“日本教授培养出诺贝尔奖得主”、“震惊,诺贝尔奖得主的导师居然是他”
如水会那帮闲不住的“社会活动家”,他们发觉其中的机会,这些一桥大学的校友凑在一起,企业家、政治家、政府官僚,大家借着这股势头发动关系网,竟然也给我弄个文化勋章。
我家祖上八代全是农民,子孙后代得以面见天皇与首相,我真希望裕美与中田先生能够亲眼见证我的授勋式,可惜...总之,从此以后,一桥大学的荣誉墙上又多一个名字,我也算是满载荣光地退休。
职业生涯算是非常成功,感情方面就没那么顺利,我前后有过四段感情经历,没有一个人与我踏入过婚姻殿堂,我在分手时得到的评价,总结一番大概就是:好人、难以相处、没有情调。
最后一任女友名叫萤,她是相亲时认识的银行职员,她跟我交往近一年,同居半年,最终也是离我而去;萤离开时的话语实在是令人难忘:中田你已经与书籍结婚,我插不进你与书籍之间,我觉得自己很多余。
因此,那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关注过感情方面,退休之后发现自己既没有伴侣也没有儿女,当真就是无缘社会的一个典型案例。
不过,大学教职还有额外好处:退休以后还会有学生邀请去参加联谊,日本还挺流行在毕业后的同学聚会上邀请老师,另一方面,家里偶尔会接待上门拜访的学界后进,极少部分是来请求指导或者交流思想,大部分还是想要得到些什么实际利益,比如期刊审核或者作品出版相关的帮助。
退休以前,我是很不耐烦联谊与拜访,感觉这些活动打扰做学问的宁静;退休以后,我发现...自己除了这些活动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年轻时喜欢读书,现在,一天只能集中精力约莫四小时,视力与注意都已经大不如前,写作也时常找不到合适词汇,用来准确表达脑海中的意思。
因此,大部分时候,我也只是在附近公园散步与休憩的一个退休人士。
这些过往不过一眨眼便划过脑海,好似这些年的时间,瞬间便已成为过去。
注意回到当下,目光聚焦对面,绿眼睛的青年微笑着道:“万分感谢!爷爷肯定会很高兴,中田教授远道而来参加他的仪式。”
这人听说过我,心中闪过了然,他听到名字时就知道我是谁。
同时,莫名感到有些诧异...我以为理查德不会愿意提起我,难道,我也是他青春回忆的一部分吗?他这些年变得喜欢怀念过去吗...
心下感慨万千的同时,面上装模做样地冷静询问道:“理查德,嗯,你爷爷生前有留下什么话语吗?我刚才没听清楚悼词。”
“那可真是可惜,我刚才可是在认真地致悼词。“青年不咸不淡地抱怨道
语毕,青年忽然语气低沉地说道:“按照爷爷的原话: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被宝石与甜品环绕的一生,我没有遗憾。”
青年似乎是在模仿说话之人当时的声音,这声音不似青年本身的少年感,听上去更像是中年人的声音。
闻言,右手不由地紧握下摆,无法维持淡定的假面,心中充满高兴与心酸;我能想到理查德生前过着舒适的生活,然而...他是否真的幸福、或者没有遗憾,这两点却是难以确认,我更倾向于否定,考虑到杰弗里与儿子先行一步。
不过,这句话确实是理查德的风格,他在我记忆里就是如此体贴。
我感觉自己已经接近失态的边缘,我也已经恰当地道别理查德,我是时候该离开。
我其实挺高兴见到理查德的孙子,他的面容令我回想起许多年轻时期的过往,他的存在证明理查德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我心中感到几分慰藉,大概就是那种“太好了”的感觉,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理查德。
当然,我也没有兴趣再跟这人继续闲聊,我怕他又说出什么令人失态的话,我开始就已经被看到丢脸的一面,第一印象估计...我觉得今天已经用完十年份的狼狈,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最后,我仔细端详一番对面青年的容貌,聚精会神想要认真地记住这个人,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绿眼睛的年轻人,毕竟,我已经不打算再来英国。
可能是想要在最后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放下自己国立大学教授的做派,放弃在人前一直努力维持的从容与威严,真情实意地微笑辞别道:“很高兴见到你,克莱蒙德伯爵,你应该回去参加仪式的后半段;我感觉有些疲累,我必须先行告辞,失礼。”
言罢,果断转身打算离开教堂花园。
“且慢!中田教授,爷爷有东西留给你。”身后传来青年急切的喊声。
闻言,脚步一顿,心中感到万分诧异,理查德居然...
我毫不怀疑对方一直记得我,理查德的记性向来很好,问题是:他居然给我...
“你没在开玩笑?我与理查德的上次见面,那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他怎么可能还会有东西留给我?”头也不回地出声质疑道,心中其实没有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假,这只是在套话。
身后传来青年语速飞快的解释:“我发誓刚才所说的是真相,爷爷确实给中田教授留下东西,我如今没有带在身上,东西被留在宅邸。”
“...你爷爷留下什么东西?”转身地同时出声问道。
“抱歉,我也不知道,中田教授看到后应该就会明白。”
青年脸上此时带着真挚的表情,他大概是真不晓得具体的内容。
我也不打算为难他,反正,东西很快就会见到,感觉有些期待,也有几分担忧,完全没有头绪,到底会是什么物品?
心中暗自揣测,嘴上却提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