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我们在这聊了许久,怎么不见雏凤?莫非是不胜酒力,已经提前离席了吗?”祖治千揶揄问万家家主,眼中锐意带出了问责之感。
万家家主看看旁坐,伺候的侍女弱声道:“大少爷方才去了静室,还未归。”
祖治千给右手旁的孟应尘递了个眼神,哈哈笑道:“果然是不胜酒力,静室可不远,莫非走错了路么?”
他这是疑心万雏凤去了祖家内院琢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埋下隐患,孟应尘明白他的意思,手指扣了扣桌面,示意自己心腹跟去瞧瞧情况。
心腹刚要退走,宴会大厅中已经喧嚷着进来了一小队人,为首的正是喝得半醉的万雏凤。
一直安静端坐在孟应尘旁桌的祖万杀偏头看去,平静的眼中顿时激出一阵阴鸷杀意。
万雏凤身后还提着一具尸体,那是茶川,脖颈命门被一击而碎,头颅耷拉在肩上,他腰间还挂着自己给出的令牌。
一同被押进来的还有一个与自己同岁的少女,她因为惊恐过度,脸色惨败,双眸无光,没有任何挣扎。
祖万杀看到茶川的尸体,当即摸上了桌上的白玉箸,被孟应尘手疾眼快地出手摁下,低声道:“先别动,不是时机。”
祖万杀犹豫片刻,忍下杀意,将手收回了桌下,看着万雏凤。
万雏凤提了提佩戴,带着酒气呵呵笑道:“我这出去上个茅房的功夫,竟然还能看到内门弟子与妾室私奔的场面,祖家真是不缺奇景啊,哈哈哈,镇三江,我已经帮你问过话了,这美人是你强霸来了,你这满府锦绣人家也不稀罕,你又何苦强吃这口嫩草呢!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穿过宴会厅,在所有宾客无处安放的惊惧眼神中大马金刀坐回了位上,夹了两筷子菜,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似的,抬头看阴冷着脸强忍怒气的祖治千。
万雏凤跟着他目光看去,那小妾已经被吓得浑身颤抖不止,魂不守舍了。
他嘲道:“瞧瞧,家主大人还挪不开眼呢,不过这美人我仔细瞧了,一般模样,我院里有很多通房,回头给您送两个就是。”
随着他的肆意大笑,整个宴会厅都陷入了一阵极度压抑的死寂。
所有宾客都不敢再看万家那边的席位了,连万家家主都沉下了脸,吩咐手底下的人赶紧把这不知死活的逆子带走。
简直是不知死活!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明目张胆的羞辱!
孟应尘一直专注观察着祖万杀的情绪,生怕她突然暴起当众杀了万雏凤,将这件事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但她惊讶的发现,祖万杀对万雏凤的挑衅完全没有反应。
她将这一切都视为不痛不痒的外物,一心盯着茶川的尸体,桌面下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完全没有动过。
孟应尘眼神划开,在心中叹了口气。
万家家主站起来敬酒,连忙对祖治千道歉,对方始终冷脸晾着他,敬祖万杀,祖万杀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碰了一鼻子灰,又尴尬地坐了回去。
不知道这样的沉默熬了多久,祖治千才摁住心中恶气,缓慢道:“漆会然,犯、七出,淫佚,即刻缢死,这人……”
他一时气血上脑,想不起茶川的名字,随口道:“碎尸万段,拾倒拾倒扔进豕厕。”
他平静的两句话就将这两人的可怕下场定下,整个宴会厅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亲见了镇三江的手段,也为万家日后的难过日子心中咋舌。
本来万家连胜,孟应尘就已经坐不住来找祖家结盟,万雏凤这无脑骄纵的纨绔简直是给祖治千捧上了出兵理由,还生怕出差池地得罪了祖万杀。
祖万杀是何等杀人不眨眼的魔物,当年百日宴的宾客今日也在坐,只觉得这三姓二十四城,不久将要彻底翻了天。
祖家修士将茶川的尸体和绝望呆住的姬会然全带出了宴会厅。
祖万杀忽然站起身来,吓得孟应尘眉头一挑,却听她平稳道:“我去处理。”
祖治千点头让她去,目光看死物一般看向了万家家主。
这场闹剧到底是万家与祖家的事,两姓多联姻,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外人不愿意掺和,也找了个借口出了宴会厅,见到祖万杀正和处理尸体的修士说话。
她抬手摸了摸茶川的尸体,放下手抿紧唇道:“厚葬他。”
修士为难道:“可家主……”
祖万杀问:“我的剑呢?”
修士立即脸色大变,忙道:“我这就去找人打口订好的棺椁,亲探风水宝眼!”
祖万杀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姬会然,“这个人……”
姬会然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自己,她从前没见过少主的面,但知道她是个好人,立即要扑上去求救,被修士忙捂住了嘴,怕她哭叫扰了剑拔弩张的宴会厅。
祖万杀道:“也厚葬。”
一锤定音,姬会然眼中最后一些求生的光芒也彻底溃散了,她眼珠几乎瞪出眼眶,被修士手脚麻利的拖走了。
孟应尘见这一幕面露不忍,但她这趟来是为了二十四联城的民众,不能在这种关头掺和这事,触了祖治千的霉头,也只能忍下心中情绪,走到祖万杀身边道:“阿祖,这件事不怪你,茶川的死……是因为他仁义,值得你我尊敬悼念。”
祖万杀站着目送茶川的尸体远去,孟应尘抬头目光上移,看着天空中唯一一朵形状破溃的云彩。
天空渐渐暗淡,夜幕降临。
一队修士抬着两卷草席来到了祖家界外荒山中一处乱葬场内。
祖万杀说要厚葬,祖治千说要碎尸万段,完全矛盾的命令来自于两个完全得罪不起的人,处理尸体的祖家修士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最终决定自作主张,折中,将两人保留全尸,潦草葬在此处,只期望他们日后不要问起这件事,那就万事大吉了。
一修士看了眼草席外露出的女子黑发,随着乱葬场的阴风晃悠悠地飘荡,抱怨道:“你说这漆会然,都说她平时哭哭啼啼的,临死前倒是狠了一次,那正堂前的血字诅咒看得人心里头毛毛的。”
另一人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幸亏我们先到了,把血字洗了,不然家主看到一定也要把她碎尸万段了,怎么跟少主交差?我们这些跑腿的也是苦命,怎么就进了祖家的门,没看到谁跟我们一样,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
“这就不错了,南家战败死了多少人?万家也大难临头了,还是祖家,虽说少主杀人没道理,可起码不用上战场冲锋陷阵了。”
“行了,就埋着吧,填两把土,早点回去吃饭,忙活一天了都。”
“那个万雏凤,真是疯了,以后肯定死得很惨。”
“肯定不好过,家主记着他呢,这个茶川唯一跟着少主三年的人,平时人也不错,真是可惜了……”
等一队修士潦草应付后离去,下了山,另一头的山坡上爬上来一个人影。
那女子手中拖着一个自制的寻灵罗盘,按照指引已经赶了许久的路,今天总算到了这里。
屋渡厄一眼就认出了这身影,屋青青先开口道:“白命兰!她真成了法纳了对吧?你看她跟个没事人一样。”
祖万杀看着那道翻山越岭而来的身影,目光闪烁,摇了摇头。
白命兰从病好后就一直等着姬会然回家,但一日日过去,等了不到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知道姬会然不会抛下自己离开,一定是在城中出了什么意外,毕方的暗面中有千百个灰暗念头,随便哪一个都蕴含精妙的法术,且尽是害人害命的邪法门。
如今的她有了毕方的共魂关系,享受一半命格,灵法取之不尽,已经今非昔比了。
但站在乱葬场中那一刻,她还是露出了无法克制的慌乱与不敢贸然爆发的怨恨。
白命兰拿着罗盘在这曝尸荒野的烂地方,举步艰难,缓慢靠近着寻灵罗盘指引的方位,最终找到了掩埋姬会然尸体的新土。
她愣在那里很久,直到寻灵罗盘的指针不再颤动,代表着姬会然灵魂的气息消散后,她才突然如梦惊醒,疯了一般去扒开土壤。
只扒了几下,她就翻出了姬会然苍白的脸,随后嗓子里发出一声不似人般的嘶吼,愤怒和屈辱,极度的仇恨让她双眼血红,捧着姬会然冰冷的脸庞,冲四周嘶吼:“谁干的!谁干的!给我滚出来!谁干的!!!”
她把姬会然的尸体从土中扒了出来,紧紧抱着她单薄的身躯,就如同她临别时抱着自己那晚一样,不肯松开,无法控制地怒吼着,哭泣着,声音回响在这片山中。
看着这一幕的三人都忍不住偏开了目光,祖万杀好像无比疲惫一般,缓慢蹲下去,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直到屋渡厄挡在她身前,遮住了乱葬场吹来的风,紧紧抱住了她。
祖万杀沉默地搂住她的脖颈,整个人逃避般钻进了她的怀里,低哑这声音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时候,连个人都不是。”
屋渡厄跪下来,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一手压着她的后脑,让这个温暖的拥抱更加紧密,更加牢固,好像这样就听不清白命兰崩溃的哭喊了。
她低头在祖万杀耳边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会帮你和白命兰解释的,她会明白的,别害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祖万杀仍旧不敢从她怀抱中出来,独留下屋青青,眼神复杂地看着如今叱咤的魁娘娘,歇斯底里地抱着一句冰冷的尸体,无处发泄,无处寻仇,只能一次次发出没有回答的质问。
忽然,她指着上空盘踞的一片巨大的,足够遮住半个山谷天空的绿色荧光,喊道:“渡厄,你们快看!”
“小白,别哭了。”
姬会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白命兰愣了片刻,迅速在身周四顾,没有看到姬会然的鬼魂。
“抬头看。”
白命兰立即抬头,看到了天空的巨大荧光。
那是一片无比璀璨梦幻的荧光,星星点点组成了姬会然那种熟悉的面庞,并且在空中不断消散,上升融入进了夜幕的星光中。
屋渡厄在幽都城内摆渡灵魂近千年,从不知道一个灵魂在天地间溃散时,是如此壮丽的事。
这是还没有鬼王和锁魂使的年代,灵魂死后如果不能找到下界,就会迷失,消散于天地间。
姬会然死前留下血誓,她的灵魂因此变得脆弱,消散的非常快。
白命兰看到她的瞬间破涕而笑,笑完又更加惶恐起来,她连忙从怀中掏出七七八八的东西,最终找到了一个引魂杵,猛刺穿了自己手掌,用那张洞穿的血手对姬会然的魂光伸了出去。
她兴高采烈,又带着哀求,道:“会然,把手给我,跟我走,我带你回家,我有办法把你复活,我迟早有办法,把手给我。”
姬会然却摇头,空灵温婉的道:“小白,照顾好自己,我要走了。”
“你走哪去!”白命兰睁大眼睛,起身朝她跑了一段,却发现根本追不上她,她的面庞在空中清晰可见,距离却远得可怕,她再次哭了出来,恳求道:“跟我回家吧!我再也不说你笨了,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们没分开过!”
姬会然短暂沉默了片刻,强烈的不舍让她试着凝聚出一只纤细虚无的手,降落到地面,和白命兰的血手靠近。
但白命兰没有抓住她,她的笑容僵住了。
魂光从她的手掌中穿了过去,这不是灵魂,这是……一个弥留之际的执念。
再与她见一面的执念。
天空中的姬会然再次远去,她的手指尖与白命兰高举的手一点点分远。
“照顾好自己啊,保护好自己,找个好地方生活……小白,再见。”
随着这句“再见”,姬会然的魂光一颤,在空中彻底散开,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
无数的荧光轻飘飘、忽悠悠地上升,不断升空,融入了夜幕的星光中。
白命兰呆愣着仰头看着天空,冰冷漆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