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以为自己听错了,保证……安全?这能有什么不安全的?所以他当即茫然反问:“什么?”
“先生?”见特里斯停下动作,少女亦是疑惑,并向前又走了两步。
盖尔放开手挺起身,一手插在腰间一手在嘴前揉搓,表面上摆出了一副自己什么都没说的姿态,可事实上,特里斯还是听到从他遮掩着嘴的手指缝间飘出了极轻细的一句,“就是字面意思。”
……所以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特里斯无言以对。
“你和他说了什么?”
迅速变更的姿势,反而让走近的少女心生怀疑,意识到那可能就是特里斯犹豫的原因,她遂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盖尔,并严厉质问,“是不是让他不要管我们家闲事?”
“我可没这么说。”盖尔即刻认输似的举起两手,尴尬地笑了笑,少女狠瞪了他一眼,倒没继续纠缠,而是再一次地邀请特里斯进屋。
这回盖尔没有阻拦,只耸耸肩,两手插回口袋,扭头往别处溜达去了,而离开了盖尔,两人快步走在院中,特里斯免不了好奇询问:“你们家和他怎么了?”少女没有回头也没有止步,只冷淡抛出一句:“他和乔医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乔……医生?是那位半个月没见了的医生吗?特里斯还在猜测,少女已砰地一声推开了房屋大门,更浓的药草气味涌出,他不得已收起纷乱思绪,开始认真观察起了展现于眼前的新环境。
并未分出二层的木屋主厅十分宽敞,然而因为窗户寥寥,即便是白天,室内也格外的昏暗,进入之后第一眼,特里斯就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应当未到能称作老人的年纪,却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眼泡浮肿,颧骨高耸,脸色白得就仿佛一张纸,若非还能时不时喘上一口,他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显然,这就是少女希望自己过来看一眼的人,而在他躺卧的床边,还围坐着几位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镇民,大概也是她或他的家人,既然自己被允许进入,他们应该都同意了,但当特里斯真的走入室内,他们投来的目光却各不相同。
相对年轻一些的男子紧盯着他的手杖,倒像是对那更感兴趣,他身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则眯着眼盯着特里斯本人,一副审视模样,他们的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女子不敢正视陌生来客,搂着丈夫只偶尔瞥来一眼,她的丈夫倒会盯着特里斯的脸看,但眉眼凶恶,神情并不友善,他们之间还有一男一女,年龄同样不小,表情则满是不解及怀疑,也许是针对特里斯的身份,也许是针对他进来的必要性,就连方才想将少女强拉进屋的女人和门后那个病恹恹的男人看着他也一脸复杂纠结的神情,整间屋中,好似只有少女玛西亚是对他有所期待的。
而且,好似也只有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床上那男人身上。
走进屋中,看到床上的病人,特里斯就停下了脚步,可她一刻未停,径直走到房屋角落的一堆瓶瓶罐罐竹筐木架前,挑挑拣拣,抓起了采下不久的各种药草,而利用不由自主寻找她身影所在的机会,特里斯将视线投向了整间房屋。
男人生病之前,这里应该只是一间普通的客厅,也曾分区按类精致摆放着桌椅箱柜等等,但在男人生病以后,大抵是为了方便医生检查或家人探望,原本的摆设均被清开,堆放到了角落,而清出的位子,自然摆上了大床,火炉及一圈矮凳。
也不知这是何时开始的改变,但好像已经在为他的葬礼做准备了……特里斯微微皱眉,看得出这家人之前的生活应当不错,远处的墙上还挂了一把猎枪,两副鹿头角骨,可惜如今也落满了灰。
“喏。”
还在心中感慨,玛西亚已抓着一把混合药草回到了他的面前,递上同时板着脸孔解释,“之前医生让我们煮给他喝就是这些。”
呃啊……!特里斯犯愁了,还要让他分辨药草吗?就算他的家也在乡下,可要详说这些细叶子宽叶子软草梗硬树枝在医学方面的功效,着实太难为人了,但为了不让这一家人怀疑,他也只得故作镇定地笑笑接下,煞有其事地瞧上了一眼,接着赶忙询问:“是突然发病?还是之前就有征兆?”
屋内的气氛着实太过压抑,其余人的目光也仿佛一根根尖刺追着不放,不找点话题弄出些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转不动了。
“是突然——”听到这话,玛西亚忽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木板一般迫不及待回应,可话没说完,就被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病很久了,你之前一直不在家,所以才觉得突然。”
“我当时已经回来半个月了。”玛西亚立即扭头,不甘示弱回道,“他那时什么问题都没有,还能和我一起去放羊!”
“他不过是不想让你担心罢了。”围观人群中的一位女性咕哝着发话了,“你倒好……”
“我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少女冷冷道,但下一秒,她就转向了特里斯,两手合十,压低声恳切请求说,“医生先生,请救救我父亲吧。”
果然是她亲人呐,可是救……要怎么救?
特里斯犯难了,他不是没这心思,只实在不知如何下手,西塞尔也没教自己——唔,等等,也不算没教,他告诉了自己或许可以通过梦境看看……
“我先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他抿了抿嘴说。
虽说他不大相信看看发生了什么就能治好男人的病,但西塞尔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意图,就像对付那些神奇道具,摸一摸看一看就能知道详实,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握了握蛇杖,就走到男人床边,半蹲下身,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随着高地西德语写成的咒语自唇间低声流出,被巨大漩涡包裹的感觉再度出现,然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此时旋流之间,竟然参杂了来自于不同人的声音。
“他是个神职者!”
女人的尖叫声。
“怎、怎么回事?他不只是个医生……?”
男人的疑惑声。
“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他想要看什么?”
“异教的传道者进入了我们的村镇!”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快阻止他!快阻止他!”
惊恐的叫喊,愤怒的吼叫,命令,越来越多的声音顺着旋流通过耳朵闯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可模糊的视线仍在旋转,不停地旋转,就好似进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陷阱,根本找不到梦境的入口!
咚。
不过随着一声古怪闷响的出现,一切,又突然地结束了,耳畔宁静,视野漆黑,当然意识也短暂地断了线,等到特里斯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面前的场景没再摇晃,但颇为昏暗,好似根本没发生改变。
自己入梦成功了吗……?
他晕晕乎乎地想,身体的感觉尚未找回,所以无法确定自己眼下到底处在怎样的环境,不过没等待太久,就有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拎了起来。
直到这时,特里斯才一激灵清醒过来,模糊狭窄的视野亦在瞬间豁然开朗,自己竟然还在木屋之中,而将自己拉起来的是……
“西、西塞尔?”
看清身旁人,特里斯不禁失声叫道,发觉声音从喉咙中实实在在冒了出来,又慌忙捂上了嘴。
“没关系,他们听不到。”一手插在裤子口袋,一手扶着蛇杖,身形格外清晰的西塞尔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扭头走远了几步,接着转身向后坐下,一边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们吧。”
他的身后明明什么也没有,可他硬是在半空坐下了而没有摔倒,特里斯疑惑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才发现此时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把素雅的圆形扶手椅,十分眼熟,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当然西塞尔显然也不在意那个,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腰压着柔软靠垫,翘着腿,手放在一边,目视前方,像在专心观看一场演出,特里斯自然好奇地冲他注视的方向看了过去,没曾想,看到的竟然是自己脸朝下,扑倒在地的场景。
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手持一根足有胳膊粗的木棍站在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自己身后,轻轻吐出一口气,自己从入梦前半跪姿势变作眼下扑倒姿势的原因,似乎已然明了。
“死了没?”
这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男人身后传来,原本围坐在少女父亲身边,而后因突然的袭击纷纷起身退开的,少女的亲戚们,再度聚了回来,其中一人蹲下,伸手探了探倒下青年的鼻息,才转向不知何时走进屋中的老人,小心翼翼回道:“没、还没死。”
“你、你们!”同样回过神的,还有终于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的少女,只见她脸色惨白地,立即掩起嘴失声尖叫道,“你们在做什么?!”
不过她马上就被或许是她母亲的女人和那个病恹恹的男子一左一右拖出了屋,几名女性亲属迅速看了彼此一眼,也低着头默默离开了,回归平静的低矮木屋内,只剩下了气息奄奄的病人,昏迷不醒的青年,以及,完全不知是什么打算的男人们。
特里斯不是没有愤怒大喊并出手阻止,但那没有丝毫作用,此时状态下的他和他们,就仿佛是无法干扰彼此的,两个世界的人。
“要杀了他吗?”
手持棍棒的男人看向老人粗声粗气询问,老人唔了一声,捏捏下巴,倒是摇头:“算了,别让异教徒的血液也污染了大地,直接把他带到城堡那里扔了吧。”
其余人听罢立即蹲下身,很是熟练地开始寻找青年的衣裤口袋,搜刮其中财物,老人也不阻止,扬着下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就将脸转向了房门方向,冷冷说道:“你带异教徒进入村镇就已经是犯下了大错,怎么还允许他走进屋中?”
靠在门边,抱着胳膊,表情因逆光而模糊不清的盖尔沉默了一会,才没什么情绪似的低声回道:“我不认为、我觉得他不会做什么……有害的事。”
“可是他已经做了。”
老人冷哼了一声,用手中木杖重重撞了撞地面,高声说,“先用肮脏的力量污染我们的土地,再用恶魔的言语,用所谓神迹诱骗我们的人民,他们惯用的不都是那样的手段!”
“……”盖尔低着头,看着左脚鞋尖刮着右脚鞋面,又是一阵沉默,才嘀嘀咕咕冒出一句,“我哪知道。”不言不语片刻,忽又小声补充,“我那天看到的……显示的,不是这样。”
老人本不再想理会他,听到这一番话,又扭头,梆梆敲起了地板,不满说道:“你根本看不懂那位的语言,别再看到一朵小花就觉得是那位表示同意了!”
不是……啊。
盖尔明明没有开口,特里斯却清楚地听到了他有意拉长的,闷闷不乐,可又没法反驳的话音,伴随那话音出现,还有忽然暗下的周遭环境,以及一个简短的画面片段。
在一小片精心耕作的土地之中,埋了一截树皮为棕绿颜色的木头,其周围放了一圈大小类似的石块,再外圈,则是种类繁多的野花野草,画面展现的时刻,其余植物皆是茂盛的绿色,只有一株矮小的野草开出了两朵可爱的白色小花,在阳光的注视中,微风的拨弄下,时不时摇晃脑袋。
画面一转,盖尔出现了,叼着一根没有点起的卷烟,仍一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模样,看到地上那一圈古怪摆设,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可当视线移至两朵小花,他却忽地咧嘴笑了,赶忙将烟收起,蹲到那一丛野草前认真端详起来。
“这是个好兆头。”
特里斯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只不过这回,他的话音罕有地轻而柔软,满含难耐的喜意。
“你也觉得他的到来是一件好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