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何辜?凤不归年仅五岁,毫无反抗之力,却骨肉生离,被曾经对自己百般纵容的至亲亲自送到仇敌手上,从天堂骤然跌落地狱,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他究竟犯了什么样十恶不赦的重罪,要承受这样的酷刑?
若罪不在他,别人,成年的人,甚至他的至亲,又凭什么要求他来经受这一切报应?这本不是他应该担负的责任。
想想凤不归此前无忧无虑、被人捧在手心里宠溺的模样,再对比眼下处境,谢重珩一个旁观的外人,一个在战场上历经多少厮杀、多少生死的铁血之人,都几乎要窒息。何况当事人只是个小小孩童。
那一瞬间,他此生第三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甚当年幻境中亲见谢煜炮烙而亡,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救不了永安的谢氏嫡系任何人,更甚不久前眼睁睁看着自幼心中的英杰死在自己怀里,却没有任何办法。
绝少有正常人能忍心看着这一切而无动于衷。哪怕眼前之人并非凤不归,而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被如此残害,他也难以做到坦然面对。
心神震动之际,心魔气无声无息地直冲他袭来。阴毒黑暗之意席卷而至,有如裹挟着烈焰的飓风,仿佛要直接将他的神识烧熔般。
谢重珩心知不好,几乎挣扎着竭尽全力,方才赶在被侵入前最后一刻勉强稳住心智清明,而不惊动幻象中人。心魔气倏忽暂退。
然而他所看见的这一切,仅只是刚刚开始。
活生生被人割肉放血都是常事。相较之下,殴打辱骂、挨饿受冻简直不值一提。年幼的凤不归身上从来就没好过。短短数日,曾经珠圆玉润的孩童已然瘦骨伶仃,脸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再不见从前半分可爱模样。
后来那些人发现他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不用医治也能渐渐自行恢复,于是变本加厉,用尽手段。
他们争相用锋刃在他身上割划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只为了试试他究竟能扛到什么程度,顺便观察一下那些伤是怎样愈合的。有时将他浸没在水里,看他感受着被逐渐凝固的冰块一点一点封冻时,是怎样的窒息、惊惧和绝望。
有时更将他高高架在火上,再徐徐放下,欣赏他慢慢被炙烤到周身焦黑皮肤崩裂,每一次颤抖都有血肉破碎掉落的惨状。有时会换女人来,穿针引线,用粗细不同的工具在他身上活生生绣出各种图案……
虽死不了,但所有的疼痛和苦楚并不会减少半分。
最初之时,凤不归会挣扎哭喊,会嘶哑地哀哀唤他的父皇母后。但这里仿佛是被隔绝在世间之外的时空,天地神明听不见,他的父母更听不见。
折磨他的人会群起辱骂他:你就是个天生的孽种,罪人之后,出生就是为着赎罪的。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该安心受着。你的父母既然亲自将你送来,又怎会来救你?他们将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抛弃你,你过得越惨,他们的罪孽才能稍稍减轻。
后来,凤不归不再哭喊。只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间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可能。他的父皇智计无双,母后温柔仁善,他们没有抛弃他,一定会来救他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曾露面,他小小的脑瓜唯一能替他们开脱的是,他们当初只是说让他来这里拜师学艺,也许并不知道他在这里面的遭遇。等他们来探望时,就会带他离开这个地狱。
彼时的凤不归年纪虽小,但心底最深处,他何尝没有察觉残酷的真相?不过是身处绝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拼命说服自己,给自己寻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所有期盼都一点点被碾碎成灰。他终于没有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再后来,他连反抗都不再有,任凭他们磋磨。
整段幻象中都是孩童无声而悲伤的悲鸣:我不是孽种,我没犯过什么大错,他们说的什么罪过不该我来承担。
他迫切想要见他的父皇,却不再是求他救他,而是想亲口问他一句:究竟是什么样的罪孽,要让我承受这些磨难,不是犯了罪的人亲自去赎,而要用无辜的人偿还?
折磨他的花样仿佛无穷无尽。凤不归在这帮人手里苦苦煎熬了几年,熬到躯体都扭曲弯折成了凡人绝不可能的形状,一身骨骼都不知反复碎了多少次,却偏偏还活着。
具体是多久,两年?三年?还是四年五年?时日太过久远,又或许是那段经历对一个孩童而言太过痛苦,他选择了模糊遗忘,已经记不清了。谢重珩能感知到他的生不如死,却也难以详细探查明白时间的变化。
终于有一天,那些人影从凤不归身边消失了。
他被带到了一座空旷而奢华的宫殿里。整块银雪般的宝石刻就的巨型王座上,一个同样模糊的白色人影挥挥手,却是将他直接凌空吊了起来。
虽完全看不清面目,却能觉出这人影雪衣皓发,气度高华,风仪玉立。朦胧的迷雾更给他增添了几分仙气和神秘,直如云端隐约的仙神。
不知为什么,那风姿竟让谢重珩感觉跟已成幽影的凤不归依稀有些相似,却不知是不是两人曾经相处过的缘由。
他的声音也好听得不似凡人,澄澈空灵如深山鸣泉,说出的话却如同染血的锋刃,冰冷、残忍又血腥。
“你父皇送你来,对外宣称是要你拜我为师,执弟子礼,实则不过是做个卑贱奴才,侍奉于我。但你进来数年,竟不知道主动前来拜见主子,这就是世代皇族的教养?你父皇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纵然是当年你父皇在此,也只会比最贱的狗还要听话,绝不敢如此放肆。”他不慌不忙地整理一下广袖,从巨型王座上起身。
“你来了这么些时日,我竟直到现在才听说,你区区一介凡人,竟有不伤不灭之身?能在他们手中活得……虽说骨头都扭曲错位了,总归算完好无缺,倒真不容易。”
“但可惜,别人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定要亲自试试。让我想想……啊,有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这一族的心都长什么样,又或者,究竟有没有心?”
话音方落,白色人影再度挥手,凭空一柄利剑唰然刺出,直接将凤不归胸腹腔整个剖开。
孩童剧烈抽搐起来,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声回响在整个空旷的宫殿中。
白色的人影却瞬间出现在他身前,一边伸手将胸腔处的伤口撕得更开,饶有兴趣地凑近了观察起来,一边冷冷道:“不管怎么说,名义上我还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一剑,就作为你不遵仪礼的惩戒。”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真是没有心的,想必你那父皇都一样。哈哈哈……”
那一剑仿佛划在谢重珩身上,眼底灼烧般的痛苦终于难以承载。
他怎么会想到,那个一贯冷血无情的幽影,他的枯骨生前,本该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竟是在难以想象的炼狱中度过的?
那些伤痛甚至深刻到即使死过一次再重新成型,如同凡人一场轮回,也清晰如昨,不曾或忘。
心脏连同魂魄都仿佛被一点一点生生磨碎,剧痛令谢重珩像是身处熔岩中。滚烫的烈焰岩浆从口鼻灌入胸腔,几乎将他焚成灰烬。
然而他没有任何宣泄的机会。反倒是凤不归神识中的心魔气察觉到他的异样,觉得有机可乘,再度试图侵蚀过来。
他痛得几乎受不住,眼前都阵阵发黑,不得不竭力集中所有精力,尝试着压制情绪,保持一线清明。
但已经来不及了。心绪过度激荡之下,终究惊动了凤不归的神识。周围的一切遽然定格在当场。
孱弱的孩童目光蓦地望向谢重珩。乱发之中,原本在漫长而剧烈的痛苦折磨下,那双已经近乎空洞的眼瞳瞬间闪出了刀锋般的寒光。
他就那么吊在空中,瘦如枯枝的身体整个都扭折成诡异的角度,像是被暴力拆开又胡乱拼凑的偶人。但胸腹上一道自上而下血淋淋的裂口,又昭示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孩童微微弯起唇角,话音虚弱,却是成年后的凤不归惯常的懒散淡漠语调:“你是来救我的吗?”
不知什么时候,本该没有实质的神识已经凝出了真实的人形。谢重珩几乎咬碎了牙才能遏制喉咙里的哽咽,发出声音:“对,我来救你,我来带你离开这里。你撑着点。”
他踉跄过去,小心翼翼地伸手,终于触碰到这个虚幻天地间的人。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他将那副伤痕累累的小小躯体放下来。
正匆忙在身上搜着药物,却听凤不归慢吞吞地道:“我伤得太重,寻常丹药没有用,只有活生生挖出的人心能救我。但这里没有第二个活人,”
掌中突然一凉,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谢重珩,你愿意吗?你若是不愿,就拿它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他浑身浴血,神色却悠闲散漫,看什么好戏一般,说不出的诡异。谢重珩低头看了一眼,仓皇点头,一把撕开衣襟,声嗓发颤:“好。你等一等。”
躺在地上的孩童虚弱得仿佛说话都艰难,却仍是那种慢悠悠、冷漠到没有情绪的语气,像是劝解,又像是讥讽:“你的家族上万条性命还等着你去救。你难道真能为了我去死,抛下他们不管?”
谢重珩略略一顿,听他说完,握着匕首一刀切入胸腔,干净利落地一转,切断了所有心脉。
没有丝毫犹豫,他伸手插|进那个血淋淋的窟窿,一把攥着自己的心脏,用力扯出来。
鲜血扑面溅到凤不归脸上。他眼神有片时的震荡,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已经全然怔住了。
剜心之痛,痛彻骨髓。青年已经难以支撑躯体,倒在地上,却依然挣扎着,将那颗尚在跳动的温热物体递过去。
直到此时,他才剧烈喘息着,字字句句都混着涌出的血水,艰难道:“那就,拜托你,去永安,告诉武定君,前因后果,带谢氏嫡系,到长宁府城,和开启,传送阵的,方法。”
眼瞳深处几番风云变幻后,一点点沉寂下来。凤不归慢慢从地上坐起,根本不管自己满身淋漓的鲜血和巨大的伤口。
他脸上还淌着谢重珩的血,两根细瘦扭曲的手指拎起他的心,晃来荡去,漫不经心地看着,听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眼神越来越冷。
待对方说完,他才弯着唇角温柔又诡异地一笑,慢条斯理道:“好一出苦肉计啊,真是难为你了,重珩公子。”
“其实你现在本可以不必做到这个份上的。只要你对我稍稍假以辞色,假装对我好,说点好听的,后面我都会被你骗得掏心掏肺地信任你,再遭你背叛、亲手毁弃。”
“你看,多简单,是不是?何必作出这副对我情深义重、赴汤蹈火的嘴脸,平白受一场开膛剜心之苦?”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那把珠落玉盘似的嗓音带了几分切齿的意味:“你一直都知道这是个虚妄所在,无论什么样的重伤,都不会对真正的你造成半点伤害。不过一点活挖心脏的痛楚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凭这也妄想骗过我?”
“你旁观到现在才出面,是不是觉得你在我走投无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现身,我就会感动得不能自已?装什么高高在上的救世主?”
“用一场虚假的好,换我往后余生都对你死心塌地,任凭你摆布、磋磨。真是好划算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