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梁换柱并不是什么难事。
妖孽一挥手,隔空将被虐得仅剩一口气的人拖出来。拧着雪白秀眉看了看,他嫌恶地掐了个清洁术,大致把前司武令一身脏污收拾完,一条厚绒披风裹严实了。
冷眼一扫,他就地取材,从那几个兵士里挑了个身形相近的,先施展妖力,将那人周身肌肉骨骼都硬生生融软,重塑成跟宁松羽一模一样,再隔空扔回人堆里。
一切准备完毕,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宁松羽”的魂魄,方才施施然带着人浮到半空,解了底下的禁制。
定格的场面突然又鲜活如初,却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没有魂魄,那人活不了几个呼吸,看起来正像是受不住折磨,被凌虐而死,再自然不过。几个兵士正在兴头上,发泄得不亦乐乎,一开始果然没察觉什么。
但不到一柱香的工夫,破帐篷里传出一声几近变调的惊喊:“死……死了他……”
有飞奔出去叫人的,也有巡夜的兵士闻声哗然冲进去。小范围内登时乱了起来。
上头严令要留一命的人突然死去,免不了各种盘查。
但无论如何,“宁松羽”确实死透了,连头颅都被切下,交由专程负责此事的长官,详细验证无误。除了本该正在施虐的一个兵士无故失踪,并没有任何问题。
而凡人功法,绝无可能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帝王精锐之师的营地深处,并当着几个人的面将罪人悄悄偷换、救走。
一夜之间,宁氏最后挣扎苟活于炼狱中的两人先后死去。曾经煊赫一时的五兵六族之一,至此彻底死绝。
玄甲营那边核验完毕,再没什么需要配合的。瘦小的老仵作佝腰跛足,依旧推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破板车,挂着一盏白纸灯笼,载着“宁松羽”的尸身和头颅,慢慢行到乱葬岗那个浅坑边上,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他将老坟坑里冻得发硬的尸块都掏出来,跟那颗枯槁头颅放在一起,居然大致能拼出个人形。又吃力地从另一个坟坑里拖出一口薄板棺材,反将板车上的无头尸体放进去。
那些不知间隔了多少时日的尸块看上去竟都十分新鲜,像是刚刚从同一具尸身上砍下来的一般。创口之间也看不出明显异常。而那老仵作此前不过挑出一块,随手修整。
显然非但早有谋划,且已不知在心里演练过多少次,连同每块尸块的创伤形状、如何拼接,都烂熟于心。
凤曦原以为他是想将那些残尸就此掩埋,也算是给曾经浴血护国的忠烈世家一点最后的体面,却不想他竟是打的以那些尸块冒充、而将真正的宁松羽落葬的主意。
届时胡乱往浅坑里一扔,所有尸块都同样的伤痕累累,连一片布料、一点能验证身份的特征都没有,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有宁松羽的头颅在,谁还会下去细细查探它们从前具体属于何人?
素衫雪发的妖孽终于忍不住好奇,从虚空中现了身,拖腔懒调地问他:“这是灭族的死罪,你是宁松羽什么人,竟要为他冒险至此?”
老仵作没吭声,浑浊独眼看见他的一霎时凶光毕露,一把握住了刀。但刹那间,他却又如遭雷击,呼吸都停滞了,直勾勾盯着飘在旁边双目紧阖、彷如站着熟睡的人。
他奉命跟随那批宁氏子弟辗转于各个军营,自然认识宁松羽,且熟知他在这场人间炼狱中的形貌变化。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却不想竟还活着。
他自然不知,宁松羽此时被封了神识,全然感知不到外间的一切。
凤曦难得仁慈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次:“你那个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我是受人所托要救他,不是害他。”
老仵作虽只有一只衰朽的眼睛,毕竟有着一两百年人世最底层摸爬滚打、艰难求生的经验,也能看出这眼瞳翠碧的妖孽男人并没有骗他。
他先给两人分别磕了个头,方才起身,一边将假宁松羽重新拖出来,将从前攒下的宁氏子弟的那些尸块放进薄棺掩埋回去,一边嘶哑而简短地答道:“老身年轻时在宁氏军中做马夫,羽公子曾于老身有大恩。灭族么,老身全家早在近百年前就死光了,一人便是一族。灭就灭了。”
那把声音虽难听得有如破瓦砾摩擦石块,却明明白白能听出,竟不是老叟,而是个老妇。
此时天色已然微熹,蒙蒙晨光落在老仵作枯槁佝偻的身上,不知怎的竟隐约缭绕着一层灰暗的死尸之气。提起当年,她手上微微一顿,独眼中有一丝恍惚。
多少年来,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往事。
她家从前在碧血海边。那时她还是马夫,告了假回家省亲。谁想兴冲冲而回,却遇上尾鬼浪客偷袭,家人亲族、全村父老,被残忍屠戮殆尽。她横遭残暴凌|辱后,被尾鬼人活生生挖去了一只眼睛,准备虐杀,伺机滚落山崖才逃得一命。
但她自此摔坏了腰腿,无法再在军中效力,又没有修为,知道仇人是谁也无能报复。
伤痛难忍、又愤恨欲死之际,有兵士登门将马夫带回了军营,言说新来的小将军听说了她的事,眼下刚刚抓了批俘虏,让她前去指认有没有屠她满门、满村的凶手。也是天意,内中正好有那几个领头屠杀之人。
亲兵小声提醒,这批俘虏是要上交给旁系尊长的,不好擅自处理。
白袍小将军腰悬弯刀,骑在雪白的飞马上长笑一声,凛然道:“她也曾是本将的下属,遭逢大难,机缘在此,本将岂能不替她做主?灭门屠村之仇,又岂可不报?有什么事,本将担着!”
当即赐刀,让她就地手刃仇人,为亲人报了大仇。
残了的马夫浑身都淋漓着仇人的血,跪倒在飞马前,心里又是悲恸又是痛快又是感激。透过流泪的眼睛仰望过去,朦胧间,只看见马背上的年轻人风华隽逸,英气勃发。俊美玉面之上,一双眼中镶嵌着极其漂亮、迷人的冰蓝重瞳。
那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仙神降临尘世。
后来马夫才知道,小将军是永安来的贵人,宁氏时任掌执的嫡长子,继任者,宁松羽公子。
那时的羽公子只有二十多岁,刚刚游历完毕,来碧血军中历练。因违反军令,他受了一顿军棍严惩,整整一月没能下床。
彼时她在他手下效命不足两月,此前他根本不认识她这个马夫,却蒙他照护至此。她每每感念其大恩。但羽公子身份何等尊崇,此生再想见一面都绝无可能,遑论报答。
她唯有将恩人时时记在心里,不敢稍忘。
马夫孤身一人,听从恩人当初的指点,养好伤后前往中心三境富庶之地谋生,做了仵作,至今近百年。前两年永安宁氏剧变,她听闻羽公子的境况,悲痛欲绝,却不可相救。她只得自|焚面容,以免被人查出来历,又变卖所有家产,想尽办法打点关系,谋了这个差事。
她万般无力,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是设法换出他的尸身,让他入土为安。
老仵作见到宁松羽的机会不多。只在有宁氏子弟被糟|践死去,需要收尸时,她才能进入那些深渊炼狱般的帐篷。
恩人自然根本不认识她,甚至也许早就忘了百年前的旧事,更不会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她也从来不敢表现出丝毫异常,连瞥过去一眼都得小心翼翼,更绝不可能说上话。
世事无常。从前的恩人何等意气风发,姿仪无双,后来又是何等呼风唤雨,权势煊赫。然而最后,又落得何等惨烈屈辱,求死不能。
但命运有时又何其相似。当年的马夫无法报灭门之仇,两年来亲见恩人如何在苦海中痛苦煎熬,眼睁睁看着亲族一个个生生被凌虐至死,现在的仵作依然无能为力,心如刀割。她非但不能让恩人尽早解脱,连保他个全尸也做不到。
苍天无眼,使暴君当道奸佞横行,忠烈含屈英杰受辱。然而它终归还是留了一丝仁慈,无论是对她,还是对羽公子。
沉默中,唯有刀刃分割尸体的声音。老仵作枯槁的躯体上尸气越发弥漫,在凤曦看来尤其浓烈,就连生机也在不断减弱,她却彷如不觉。
忙活完毕,她自顾将尸块摆在浅坑边上,方才抬头看着他,语气平淡:“这位公子,赶紧带他离开吧,别沾染了老身身上的尸气。何况天快亮了,他身份特殊,他们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将……”
看了一眼假宁松羽的那堆血肉:“将他挫骨扬灰,别叫人发现了什么。但公子放心,老身时日无多,绝不至于出卖你们。”
凤曦自然看得出来,以她眼下的状况,岂止是时日无多,恐怕都活不过一两日。她既然选择了以性命护着她的恩人,旁人自然更没必要多加干涉。
眼见两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又神秘消失,老仵作终于怔愣了片时。
仵作行业代代相传,活人受不得尸气侵蚀,不然就会被鬼物吞噬魂魄。这个说法有没有依据不得而知,但所有仵作确实每日都需要服药阻隔、压制,出工之前更是必不可少,否则必死无疑。
早在决定替羽公子收尸时,她就已抱了绝命之志。待处置完恩人的身后事,她在这个世间就再无挂碍,更不想日后有人再因为此事追查什么,要逼问羽公子埋骨之地,搅扰恩人死后安宁。
这天底下,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当时听说羽公子已殁,老仵作直接就去了。如今尸气入体,无药可救,一两日内她就会全身溃烂而死。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年纪大了,后半夜突然被叫起来,一时糊涂忘了服药,不会怀疑什么。
天色更加明朗。她脸上、手上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溃烂,逐渐渗出腐尸般浑浊恶臭的血水。
活生生感受躯体败坏的过程本该痛苦难忍,但她彷如不觉,只是吃力地尽量直起腰,仰头用仅剩的那只浑浊独眼望了一会天空。
纵然恩人至死都不会知晓她的付出,然而她能得知他尚在人世,自此脱离苦海,甚好,甚好。
枯皱变形的面皮微微扭曲,佝腰跛脚的老人似乎终于是笑了一下。朔风刮骨,但天光刺目,今日是个好天气。
凤曦御风回到往生域时,里面已经过了数日。
宁松羽全身上下找不出指头大的一块好皮|肉,昏迷不醒,伤势严重,不得不先安养着。他特意指派了两个通晓医术又细心的幽影专程看护。
解了谢重珩的昏睡诀,半妖也没打算瞒他什么,用他能理解的方式简单告诉他,他曾经应许故人要救的人已经带回来了。
青年似乎睡得迷糊,怔愣看了他许久,才懵懂地靠过去抱着他,脑袋扎在他怀里“哦”了一声,并没有更多反应。
日子平静如水,不疾不徐地淌过,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又似乎一切都在平静之下剧变。
凤曦不知谢重珩究竟恢复到哪一段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期间半妖也曾旁敲侧击地提起宁氏,当年的同窗。但青年微微蹙着浓黑剑眉,杏眼茫然看过来,他就知道,他必然还没想起这些。
某天晚上两人正打算就寝,照看宁松羽的幽影前来禀报,病人醒了。
长达近两年的非人折磨下,这位从前姿容俊美、令多少人为之心折的宁氏掌执,堂堂大昭兵部司武令,几乎从身到心都被完全摧毁。他憔悴枯槁,神色呆滞,鬓发斑白,伤痕层叠,已有衰败之相。
即使幽影将他收拾得很整洁,连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仍是无法掩饰满身的颓靡意味,像是早已在无尽的凌|辱下彻底崩溃。
两人并没有刻意收敛脚步声。谢重珩甚至好奇地问了句:“师尊,这是你上次救回来的人吗?是叫宁松羽吗?”
他也仍是双目紧阖,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床头,似乎一无所觉。露出被子的半截手臂明显连骨骼都弯折得不正常,不知断成了几截,仿佛一具废弃残破的木偶。
昭明帝对宁松羽尤为切齿痛恨,严防死守,差不多断绝了他自尽、传讯、乃至讨好游说那些兵士的一切可能。他舌头被割,无法言语,手脚皆废,筋脉俱断,也写不了字,双眼尽瞎,什么都看不见,功法灵力尽散,连耳朵都被残暴地戳坏了。
如今他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的死寂、虚妄,连身上实实在在的触感和疼痛都仿佛已经麻木,很难再感知外界的任何动静。
凤曦先安抚徒弟:“是他,别怕。”也没打算避着他,牵着他的手行到床前。
他施了点妖力给宁松羽,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宁掌执,幸会。我知你身体抱恙,但眼下你若有话想说,暂且可以说几句。”
床上的人木然不语,没有半点反应,连呼吸的轻重、节奏都没有任何改变。
凤曦懒洋洋道:“你若不想开口,那就不妨先听听我怎么说。我费心将你带回来救治,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