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有最后一条,他们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能说出口:一直这么耗下去,且不说兵力和物资耗不耗得起,更要命的是昭明帝肯不肯让他们耗。
当初碧血反叛时,飞星原一战就是前车之鉴。即使这三十几万平西大军占了他直属总兵力四成,但谁也不敢去赌这个残暴疯狂的帝王一怒之下,会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此为其五。
最关键的是后面两条,堪称催命符。
这五条弱势,任何占了三条都是必败的境地,现下他们全占了。统辖整个平西大军的帅帐传下命令,以攻击天狼联军为主,力求分化叛军。他们却必须竭尽全力另外寻出破局之法,然而留给他们的时间极其有限。
正副统领等一众将领对着沙盘商讨、推演许久,除了依托地形和城池死守硬战,竟是别无他法。
次日,再度耗心费神至讨论半夜后,谢重珩将齐正初单独留了下来:“齐副对眼下的局势有什么看法?时间紧迫,我想听一句真话。”
齐正初淡淡道:“谢统领何必明知故问?末将看谢统领也算熟知兵事,自然也该知道,军|人冲锋于前,最担心的是什么。”
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能同时留守一处,必须分开坐镇凉州城和燕子口,遥相呼应。燕子口固然是最容易被敌人突破的地方,但如果操作得好,却也是他们唯一可以利用的破局之处。
谁去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们互相都不信任。
且不说燕子口靠近南疆,孤悬一角,如果遇到危机时凉州这边不及时施以援手,根本连两天都守不住。单说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去了,必然要领兵出关,进行下一步计划。
但那却有一个必要前提:相信背后的人绝对不会动手脚。
谢重珩笑了:“龙血二营的兵士都是你的部下,你是担心陷入险境时他们被我压着,不敢抗命去助你?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一个刚来几天的人可以以命相托?”
齐正初扯了扯嘴角,眼神冰冷:“难道谢统领竟以为末将是自己贪生怕死?换了龙血营任何一个将领来管事,末将早就主动请缨去燕子口了。”
“这些兵士都是末将带来的。末将招收他们进部|队,训练教导几十年,看着他们从一帮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成为真正的大昭军|人,如今又将他们带到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正因如此,更不能将他们都交给一个不了解的人,让他们处于危险的境地。”
“谢统领,你出身尊崇,家世过硬,纵然你‘不小心’将龙血二营这些兄弟都打光了,也有人力保你,不会真将你如何。但这四万条性命,四万个家,却要自此毁了。大伙儿都可以死,也绝不怕死,但要死得有价值,而不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枉送了性命。”
“你要参末将懦弱怯战也好,小人之心也好,怎么都好。但若是强令末将去守燕子口,末将只能说,无法保证什么。”
他告辞离开后,主帐中只剩谢重珩一人独自盯着沙盘发呆。胸膛上蓦地传来熟悉的热度,他一抬头,果然看见摇曳的烛火中,素白衣衫的男人慢慢凝出了身形。
“用不用为师让他听话?”那妖孽唇角弯弯,懒洋洋地在主座上坐下,十分不客气。
谢重珩过去给他倒了杯热水,笑道:“倒还不必劳烦师尊出手,我已有打算,暂且无需跟他计较什么。这么大的军功居然没人敢要,徒弟不才,也只好勉为其难,冒点险自己拿了。”
碧色眼瞳睨了他一眼,凤曦散漫道:“听你这意思,上次的牢狱之仇,你竟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多大点事,我是那么不分轻重的人吗?”青年失笑,“我又没什么损伤。换成当时是我站在他的立场,说不定我也会这么做。”
“再说我也不是来同他闹事的。罚得轻了没意义,真要按军令重处,底下尽皆心怀怨怼,这兵也没法带了。眼下的情势,先对付完叛军再谈别的。他若是连仗也不肯好好打,再收拾他不迟。”
凤曦最见不得他这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忍不住嘲笑:“你从前一直说不会为大昭做什么,现在也学会食言了么?”
谢重珩默了一默,道:“若是单纯帝王跟白景年之间的争端,我自然可以出人不出力,来做个样子就好。但这不是有岱钧的天狼联军吗?”
“我不知道你对西大漠人有多少了解,只跟你说一条:他们的骑兵出战时惯常不会带多少干粮物资,所到之处的龙裔族百姓就是他们的备用粮,尤其是小孩和年轻女子,所谓‘两脚畜’。”
“龙渊时空多少万年历史,许多国度不惜翻山越海,跨过遥远的距离,也要派遣使臣来天龙大地,求授万千圣贤的学识典籍。西大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些人却野蛮残暴,不遵教化,多少年来,一向如此。”
“我是不屑于为这个王朝而战,但如果有异族侵扰,我却不能袖手旁观。再者,就算是冒险,留给我运作的机会也只有这几天。等白氏军的攻城器械运到,说什么都晚了。届时除了死守至最后一人,或者眼看着城破,弃城撤退,没有别的路。”
怕他担心,谢重珩不想深说,转了话题:“永安怎么样?”
凤曦懒洋洋地道:“暂且没什么变化,那边有我。给,你走之前让我准备的东西。”
纤白指掌一伸,议事桌上多了个珍贵的储物戒。其上却没有任何印记,显然并非出自谢氏府,而是临时从黑|市之类的秘密渠道得来的,查不出来历也追不到去向,足见其谨慎、细心。
如同从前在往生域的每一次出征,两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根本无需多言。谢重珩有霎时的恍惚。他掩饰般轻咳一声,毫不客气地套在手指上:“师尊动作这么迅速,物资上是从来不含糊啊。”
半妖安然受了他的夸奖,懒懒散散地叹着气道:“自你走后,五个幽影短短数日内变换了几十副面容,跑遍了整个中心三境的黑|市,才搜寻到你要的这些。”
“别人家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哪个不是徒弟鞍前马后地为尊长忙碌?我这里全反过来了,你说一句话,为师就得累散架,都不如我自己动手收拾那什么天狗联军。我容易么?”
谢重珩自知理亏,一手按在他肩上,笑着先给他扣了顶高帽子:“是徒弟的不是。但以你的身份跟区区凡人动手,岂非太掉价了?他们哪里配。哪怕是他们真正的什么天狼魔神,在师尊面前也只有站好挨打的份。这些杂事,我来就好。”
凤曦的躯壳还在武定君府,没有任何防护,无法久留,只来得及大致跟他讲了那些东西的用法和效果。时间紧迫,谢重珩也不能继续耽误。
两人散后,他简单交代了齐正初几句。后半夜深浓的夜色掩映下,一艘超小型飞船自凉州城出发,悄然往燕子口方向而去。
半妖则回去继续连夜构画传送阵。天明收工之后,他不知怎的,如同神识被一根丝线触动般,突然就想起天绝道中枢,当即收敛气息,隐去身形,前往帝宫查探。
正是早朝时分,昭明帝应该在崇政大殿。凤曦十分谨慎地将几个可疑之处一一探过,最后停留在文德殿中。
这里他曾来过几次,往常并无异样,今日给他的感觉却似乎有点细微的差别。但整个帝宫都有遮蔽、压制的法阵,究竟差在哪里,却连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呼吸之间,就连那点感觉都消失殆尽,仿佛一切都不过是他疑心生出的暗鬼。
查探无果,他正打算离开,却见有悔真人一身紫色醉流仙锦法袍,护体灵力流转,手执拂尘,仙风道骨,领着一对同样身着法袍的小侍童往文德殿而去。
凤曦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
早朝完毕,昭明帝衮服冕旒,不疾不徐地从崇政大殿方向过来。几名臣属手捧文书奏折,略微垂首躬身,随在他身后小步疾走。
前线局势堪称一念成败,任何一处关隘出了问题,也许就意味着整条防线数十万将士的全面崩溃。这种时候帝王私下召人商议的,必然是平西大军与叛军的战事。
看样子大国师本是临时求见。帝王一摆手,竟令一干自己叫过来、准备谈论要事的官员先候着,却先示意有悔真人随他进了殿。凤曦不动声色,隐在虚空中观望。
“可是承天塔二层建好了?”昭明帝在御案后坐定,方才淡淡开口。
有悔真人一甩拂尘,道:“帝君圣明,山人正是为此而来。一则白氏府已被诛灭,已可行聚气凝运之术。”
“若是即刻施术,日后再补上旁系那一部分亦可。若是待倾魂事定再一并聚齐,山人不知会战到几时,事态紧急时,白氏旁系会不会直接开启护境结界,阻断那边的气运。请帝君示下,该如何决断?”
昭明帝沉沉盯了他一会,刀刻般冷硬的嘴角微微一动,显出一点胜券在握又酷厉的微笑:“不妨碍的话,暂且不急,可以先等等。他的护境结界能不能开,全在朕准与不准。还有什么,都一并说了罢。”
“二则,第二层同样要以童男童女为祭。十日之后正宜祭祀,领头的一对山人已教调完所有流程、仪礼,正在殿外。还差九百九十八对,所需生辰八字及年岁条件,也已经拟出。”
有悔真人略一躬身,明明说的是令人发指的血腥残酷行径,面上却仍是八风不动,一派超凡脱俗之意:“三则,眼下已是新岁,有田产的百姓都在准备春耕,届时恐怕不能再从中心三境征用民夫。”
他适时打住话头,也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帝王漫不经心地道:“三境之外的流民有的是,何愁找不出人来?大国师不必担心。”
有悔真人再度一甩拂尘,淡然告了退。虚空中一双无形的翠碧狐狸眼冷森森盯着他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位大国师和他的承天塔,实实在在与帝王和六族的争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筑塔不像是凤北宸的主意。
若单是为着对付六族,想要竖个靶子,他根本不必费这么大事。何况这等同于大肆昭告自己的心思,引起六族警觉。可见这只能是有悔真人自己的意思,是他竭力鼓动之故。
但这样一来就很古怪:一个推演术的顶尖高手,应该且必须淡泊名利的出世之人,为什么要主动卷进俗世纷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凤曦不可能放任自己对这样的人和物一无所知。
他本要跟过去,但一则此人一手精绝的推演术,很难说会不会推算出他的存在。二则帝宫遍布各种隐藏法阵,若要为着此人冒险前往窥探,不免太过小题大做。
最重要的是,天绝道中枢不会离主人太远,必然就在凤北宸附近。今日的异常,应该是那东西从上次飞星原之战的重伤中醒过来了。若是惊动了它,现在就开战,只怕整个永安城都会被夷为平地,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微一思忖,凤曦有了主意,决定先回去再说。
这样一个他们无法触及的存在来了又去,文德殿里的所有人却并不知道。只是过了些时候,确信他已然离开,一缕神识终于试探着,在珠帘处显出了点凡人无法察觉的气息。
它极其谨慎地安静停留许久,见方才那隐身之人并没有杀个回马枪,才放心地蛇一般蜿蜒进了帝王议事的机要重地。
战事不容乐观,昭明帝一贯阴鸷冷厉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谁都能感觉出殿内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氛围。一众臣属及侍奉的宫人内宦胆战心惊,不知道这位暴虐的帝王什么时候、为着什么缘由就会发作。
但出乎意料,他们今天运气显然都不错。
堪称平静地处置完一应事务,帝王对着那局残棋默然枯坐许久,忽然命人取来两张画像。一张是谢重珩尚在永安学宫时,一张却是他去年重回谢氏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