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男人仿佛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继续道:“在下着实愚钝,之前居然以为谢掌执是一路上都没寻到合适的机会,才迟迟不下手。毕竟要想在那么多兵士的眼皮子底下,天衣无缝地暗算他们的直属官长,确实太过艰难。”
“如今细想,凤北宸的人固然是算计多时,铁了心要谢掌执葬身此处,只怕谢掌执选在此处杀死那两人,也是一早就谋划好了的。”
“但若是二人死得太早,消息传回永安,用不了多久,凤北宸就可以再派人过来顶替。这里却已经行程过半,一来一回间,物资都差不多走到前线了。纵然永安那边还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多大意义。”
此时此刻,凤曦的心情实在有点一言难尽。
亏得他以为谢煜果真是顾忌着永安嫡系,掣肘太多,不敢放手施为,兼之人手紧缺,已成笼中困兽,挣扎无路。总不能真等到死士都死光了,对方命悬一线的时候再做打算,凤曦不得不露了行藏出面插手。
却不想人家是以自身为饵,早有准备。
连他这个本该看得很清楚的旁观者尚且被蒙蔽,身在局中被刻意误导的姚方、吴山秋之流,会对谢煜的困境深信不疑,也就很稀松平常了。
这样看来,六族掌执中,凤北宸最为忌惮谢煜,倒也不全是因着灵尘那几十万兵力的缘故。
凤曦那点异样之感几乎落到了实地,化为一连串疑虑,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如此心性智计之人,怎么可能甘心忍下独子遭人毁辱的奇耻大恨、血仇深怨,至今整整三年多,而无有丝毫反击?
又怎么可能在选择了相信侄子是带着记忆重生、拯救家族的关键之人后,明知他是装傻出逃、很可能要去完成某些计划的那些年间,在永安无有任何作为,仅仅坐等一个小辈去承担所有?
果真如此,那么,大昭现在的局势、重大事件,尤其是这几年来凤北宸连受重挫,其中有没有谢煜的手笔?
蓦然一道闪电划过神识,凤曦想起此人方才对他身份的推断。
种种迹象表明,凤北宸都是在大战初期才开始怀疑,他苦寻数年之人的真正身份。纵然他打算做些什么,也只能是战事结束、谢重珩回归后的事。谢煜的推断也只能是由此而来。
照此说法,平西大军出事那阵,他应该只当凤曦是区区凡人。当时谢重珩也在前线,按理说他绝不会想私下动手脚,否则等于直接让侄子送死。
但,假如有个问题他们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呢?
刚到谢氏府,凤曦就发现,谢煜用无相心经洗去了送走谢重珩的那些记忆。后来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再没有想起这些,连同谢女灵和凤烨的许多相关都已遗忘。
然而以他的手段和智计,又怎么可能不留后手,让自己重新知晓这些事?否则,若是因此而出了差错,坏了大计,岂非得不偿失?
如此,那番说辞就只能是掩人耳目。谢煜本已智计超凡,再有凤曦作为倚仗,从前对他动机、嫌疑的所有评判,恐怕都得重新审视。
“如果在下不来,却不知谢掌执要如何过这一关?”半妖一心二用,脑子里飞速转着念头,将他所知的事从头过了一遍,一边随口问道。
“很简单。只要先头部|队一进去,谢某的人就会放点烟雾、爆裂类符咒,浑水摸鱼,抢在法阵开启之前,将那两人处理掉。”
“兵士们只会以为是设伏阻截之人所为,真正设伏之人却不免惊震茫然,又看不清谷中情形。你猜他们是选择就此放弃,还是只能闭着眼睛出手赌一把?”谢煜淡淡看了他一眼。
“但到了那时,确然是只能听天由命了。好在剩下还有二十几名死士,如若不是上天要谢某命丧于此,他们应该还能护得住主子。”
轻飘飘几句话,生生让凤曦噎了一刹。
“在下鄙薄如斯,早上瞧着那些安排,竟以为谢掌执是真打算硬闯。即使闯不过,也要拖着姚方和吴山秋垫背。现下看来,那两人哪里有给你陪葬的资格。”半妖微笑着叹了口气,真心赞赏。
“谢掌执位高权重,身份尊崇,可称一人之下,本该比天下绝大多数人都顾惜自身,却不惜以七成以上死士的性命为代价,让对手放松警惕,换取这个机会。甚至将自己也陷在生死一瞬的险境,行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破局之招。”
“舍弃他人算不得什么,能将自己也一并算进去、必要之时同样敢于舍弃,才是真正的杀伐决断,骁悍雄杰。实在是,让在下佩服得紧。”
“身陷局中,而能反客为主,成为执棋之人,又能自然得不留痕迹,不被察觉。此等心性、谋略,无论谁挑了谢掌执这样的人为敌,恐怕都寝食难安。也难怪你们的帝王这次要铤而走险。”
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回头想想,一个连无相心经都敢用,豁出去伤及魂魄损毁根基,不惜提前衰朽、生生折损三成以上寿数,也要抹杀某段关键记忆,确保秘密不会泄露的人,能这么做也不足为奇。
到此时,凤曦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若说飞星原上,凤北宸突然开启天绝道,致使十几万伐逆军被截断退路全军覆没,尚且可以用他脾性暴虐解释,那么倾魂之战中,同样数量的平西大军因贝叶城被破而莫名其妙送命,却颇有蹊跷。
那一场意外的大败,或许是凤北宸玩|弄诡计时不慎玩脱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细想起来,却也未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
尤其此事发生在谢重珣蒙难后不足一年,害他的人就遭遇如此惨败,一把就战死十好几万精锐,占了当时中心三境所有可用兵力的两成,可谓损失惨重。
这些事情若是人为,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凤北宸竭尽全力不计代价,也要先行铲除下手之人。
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发难,是谢煜确实无辜,还是他手段太过高明,以致这个一贯擅长阴谋诡术的帝王百般查验都找不出线索,只能排除其嫌疑?
如果是后者,很可能意味着,谢煜不过轻飘飘几句命令,调动少许暗探死士,借力打力,就不露痕迹地左右了动辄几十万人的浩大局面。
这非但需要总揽全局,对整体形势明若观火;眼光毒辣,一眼可看出破局的关键所在;洞悉对手,能准确预判凤北宸的心思性情、前后招数、应对方式;魄力非凡,坚信自己的判断而不动摇。
缺一不可,方能提前做下布置,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看着眼前形容枯槁、身衰体弱的老者,凤曦眼睫半垂,遮去心底的惊震,藏在袍袖下的指掌下意识地绷紧了。
若是单凭谢煜一己之力,就耗去了凤北宸三十几万兵马,占他巅峰时期直属总兵力的三成以上,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异常,甚至根本找不到与之关联的线索,这又该是个何等可怕的人?
或者再想得深远些,背后还有没有更多的谋划?
如果说凤炎、凤烨之流可称智计无双,算尽万载千世,毕竟都已太过遥远,这却是凤曦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凡人时,第一次生出点后脊冒冷汗的感觉。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心思太过阴暗,所以除了他的小七,看谁都不像好人。然而这些疑问他非但无从求证,甚至日后都得万分注意,绝不能跟徒弟提起半个字。
疏不间亲。没有人比凤曦更清楚,谢重珩对他这位伯父的感情有多深厚,何况还加上了无法消解的亏欠和愧疚。恐怕就算要他替谢煜死,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谢煜并不知道对面的人在想什么,大约也不在意。
他没反驳,算是默认:“谢某本该感激先生相助、救护的高义,否则现下谢某能不能坐在这里还得看天意。可你明知道阿珩的处境,既然答应了谢某要留在永安好好保护他,为什么又要由着他意气用事?”
“谢某已活了百余岁,早就看淡了生死,现在就死也不算亏。但阿珩才不到四十,他的人生才刚起步。何况他称你一声师尊,谢某与你却不过为着他的缘故方才结识。孰轻孰重,孰亲孰远,先生当心里有数。”
“举凡大昭之人,不管是谁,想要谢某的命倒也没那么容易,这边不会有太大问题。纵然真有,那也是谢某注定的劫数。还望先生早日返回永安,看着阿珩。”
凤曦微笑起来,仍是那副拖声懒调,却有些冷漠:“你们顾着叔侄情深,倒要我两面不是人了。我欠你们的还是怎么?我想来就来了,想走的时候,谁也休想拦住我。”
“在下在永安多少还留有些布置。只要凤北宸和他的灵奴没勘破玄机,又没打算现在就毁了永安,暂且还不至于如何。”
“若你们果然同时遇险,在下自不会顾念这头。但若是在下一直在永安,要眼看着谢掌执来送死,只怕重珩这一生都不会放下这个心结。”
他想起他拒绝之后,谢重珩的绝望模样。
今生百余年,除却很久以前,兵败天枢割地求和、无尽山巅的残暴凌|辱、行宫之围后战火纷起生灵涂炭三次,哪怕几番陷入必死的绝境,凤曦也从未在那人身上看见过那般失魂落魄的神态。
那双眼瞳也空茫晦暗,光芒不再,而它们本该是过分明亮、彷如雪水洗过的星子一般。
他看不得这样的小七。
“另外,”凤曦慢吞吞地补充,“有件事须得提前言明:在下虽人在此处,却只为保谢掌执的安危,实在于大局没什么助益。且,绝不会轻易拿自己去涉险。”
眼下他只有小部分妖力,仅是比凡人强一些。早上那场伏击中他也受了法阵的波及,伤得不轻,能这么快就恢复得行动自如,全靠永安那边及时提供的生机滋养。
可恨当年凤烨费尽心机设下陷阱牵制他。旁人的血对凤曦非但无用,还会适得其反。他不想让谢重珩为此付出太大代价,也就只能尽量避免自己受伤。
他要坚持己见,任是武定君有百般谋略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冷淡道:“请便。不过要委屈凤先生一下,以后最好扮成谢某的随侍。谢某会尽快设法给‘吴大人’安排个合情合理的死法。”
这些兵士中必然还有昭明帝的耳目。若是吴山秋没死的消息传回永安,却又主动断了跟那边的联系,岂非摆明了有问题,更加令人怀疑?
此事算是就此敲定。然而两人都知道,如今情势最急迫的并不在于此。
一方面,于谢煜而言,这仍然是个无解的死局。凤曦的插手,也只不过将这局终结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些而已。回到永安之前,他依旧是近乎必死之命。
另一方面,暗杀迟迟不能得逞,姚方和吴山秋又相继身亡,凤北宸很快就会发现异常。
他断然不会甘心两头都放弃,届时重新考虑下手对象、调整方略就成了必然。哪怕仅是为着试探,他也要对谢重珩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