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幸而安比奇亚最终握住了他的手。只轻轻一拽,二人便相拥在一起,弯折向下,如流星般坠落。尤比头一次感到坠落是如此幸福的事,世界像一只巨大的手,用无穷的力气拥抱他的回归。他想落下泪来,可眼角十分干涩——尤比伸手去摸,发现他竟也同母亲一样,流着血液般的殷红泪水。
“世界是个好地方,你该尽情使用它!”安比奇亚疯狂而纯粹地笑。“当你的双脚踩在地上,你便是它的主人,它的国王!”
他们坠回柔软的云海,那简直像隔绝梦境与现实的一道膜。尤比重新看到海洋与陆地,山川与河流。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在午夜响起,呼唤所有人从初睡中醒来,迎接庆赞神明的晨祷。他们张开翅膀,随鸥隼一同,在黑夜的遮蔽下沿整湾博斯普鲁斯海峡滑翔。尤比的眼睛如此明亮——他能看到那宽阔海峡上每一艘船只,每一位水手;也能听到海浪的每一声呼吸,每一次翻涌。他想起初次见到大海时深邃的恐惧,又想起母亲的遗言:死亡,是一种象征活着的手段。
尤比不再觉得姐姐落在他肩头的手坚硬寒冷——只因他现在也是同等的坚硬寒冷。他瞧见一具投石机被布罩着,被人推到商船的甲板上去。船从金角湾驶出,停在海峡中间,等待漫漫长夜后黎明的到来。
姐弟二人回到别院的阳台,安比奇亚再次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他的姐姐亲切而轻快地说。“等到母亲葬礼前,我会再来的。”
“我也很高兴能陪伴你,姐姐。”尤比仰着脸,瞧那月光中飞扬的卷曲红发。“再会了。”
如她悄无声息地降临般,海风轻盈地带走了她。
尤比感到一阵怅然。他忽然不想再戴上母亲的戒指,不想再回到那脆弱温热的躯壳中去。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在布拉索夫城时,那曾被克里斯蒂娜狠狠用刀子贯穿过。尤比不禁想,到底哪一个才更像真正的死亡?是感受汹涌的生命随疼痛尖锐地流失,还是困于永恒的黑夜中无穷绵长地等待?
他光着脚,踩着大理石地砖走下楼梯到会客厅去,凝视那面画有阿芙罗狄忒的墙壁。他微弱的脚步声终于吵醒了亚科夫——血奴几步并作一步跑下楼,瞧见他的胴体,气愤而焦急地开口责备。“你的戒指呢?”亚科夫抓住他冰冷的手腕。“你不穿衣服在这乱晃做什么?”
“我的戒指和衣服都在床上呢。”尤比在黑夜中盯着他的脸。“姐姐来过了。”
他的血奴听见这话,血管中血液奔涌的速度可见地快了不少。亚科夫强硬地拽他回到楼上,转头点起蜡烛,手掌紧张地在丝毯上摸索。幸而,他很快找到了尤比的睡袍与戒指。“把它戴上。”尤比看到亚科夫的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汗,掰着自己的手指想将戒指套上——可尤比握住了那粗糙的手,不叫他这样做。
“你不想知道姐姐和我说了什么吗?”尤比歪着头问。
他们正站在阳台上,尤比回忆起那半秃的公证官汗涔涔的手——他试着用同样的力道摸索亚科夫的手,沿着他指甲的形状勾勒。亚科夫的虎口和指根上尽是茧子,尤比想,若他站在奴隶堆里,轻而易举便能知道他的出身。
亚科夫的手抖了一下。“她说了什么?”
“她说,母亲的葬礼要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尤比牵着亚科夫向床边去。“她还说,我该尽情享受世界,使用世界。只因我们是世界的主人,是世界的国王。”
他雀跃极了,兴奋极了。像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般,欲望彩虹般喷泻而出。
“那我呢?”可亚科夫不肯挪动脚步。那双属于斯拉夫人的冰蓝色双眼充满怨恨。“你们是世界的主人和国王。那我们呢?”
尤比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犹豫仿佛要撕裂他,叫他一半升上天堂,一半堕入地狱。亚科夫踏着沉重脚步上前,第三次抓起他的手。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血奴将指环重新箍在他手指上,牢牢推紧。“别说丢就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