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扎克笔下的La Grenadiere城堡,充满了浪漫与传奇色彩,我好想漫步其中,探寻大作家当年留下的灵感足迹;还有福楼拜笔下风情万种的鲁昂,那座城市在他细腻的笔触下宛如一幅绝美的油画,每一处街角、每一条小巷都散发着独特魅力;当然,大仲马笔下的伊夫堡监狱也绝不能错过,说不定还能找寻到爱德蒙·唐泰斯越狱的蛛丝马迹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海天突然一跃而起:“妈!瞧我这糊涂劲儿,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这次出国,我还给您和我爸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就是从伊夫堡监狱纪念品商店里挑选的。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
话音刚落,他便如同一阵风般迅速冲出房间,朝着他的西厢房奔去。片刻之后,他匆匆返回,手里捧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从里面轻轻捧出一个白色的三桅帆船模型。模型尺寸并不大,可工艺却很精湛。船身洁白如雪,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三根桅杆笔直挺立,仿佛是巨人的脊梁,撑起了整艘船的气势。仔细看去,每根桅杆上都挂满了横帆,帆面平整光滑,纹理细腻清晰,宛如一片片精心雕琢的丝绸。每一片横帆都被细致地剪裁,边缘整齐,毫无瑕疵。帆上的绳索也都丝丝分明,细如发丝却坚韧有力,整齐地穿梭在各个固定点之间,仿佛轻轻一拉,就能带动船帆迎风鼓起。
海天小心地将帆船捧到我们面前。婉清眼中闪烁着惊喜与好奇的光芒,微微伸出双手,稳稳地把帆船接了过来。我也凑近身去,和她一同仔细端详。只见白色的船身正面,刻着一行优雅的法文——Le Pharaon—Morrel & Fils?。婉清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法老号,莫雷尔父子公司。这是爱德蒙·唐泰斯驾驶的那艘帆船啊!”她迫不及待地轻轻转动船身,将船身翻到另一面。于是,那句深深镌刻在船身上,也一直镌刻在我和婉清心中的那句法语——“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瞬间映入我们的眼帘。
“海天!”我和婉清几乎同时发出一声热切的低呼,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此刻,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够说出我心中的震撼与感动。海天瞧见我们这般模样,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挠了挠脑袋,神色间带着几分腼腆。他微微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妈,您还记得教我法语的时候吗?您跟我说过,这是您当年唯一教给我爸的一句法语。整整二十多个春秋,这句话就像忠诚的伙伴,一直陪伴在你们身边,成为支撑你们一路走来的力量。”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柔和,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那些过往的日子:“您说每当您和爸遭遇困难,陷入人生的低谷时,这句话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驱散黑暗,照亮前行的道路。所以,当我在纪念品商店看到它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决定把它带回来,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喜欢。”
“喜欢!喜欢!”婉清连连点头,甚至顾不上擦去眼角的泪花,“儿啊,对我和你爸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好的礼物了!”说着,她捧着这艘帆船模型,把它郑重地放在我们老两口居住的东厢房多宝阁最显眼的位置上,动作小心而轻柔,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一件无价之宝。放好后,她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左右侧着头,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直至确定帆船摆放得端端正正,这才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停留在帆船上,感慨万千地说道:“往后啊,我和你爸每天一睁眼,就能瞅见这帆船。瞧见它,就如同看到了儿子的这片心意,看到了那满含希望的曙光。”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脑海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海天啊,这帆船做工如此精致,价格想必也不便宜。再加上在国外的其他开销,就你那区区二百美元,怎么可能够用?你是不是又为了省钱,委屈自己了?”
海天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仰头朗声大笑:“爸,您瞧我容光焕发、红光满面的,像是委屈了自己的样子吗?其实啊,这艘帆船没花我一分钱,它也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
“礼物?”我和婉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紧紧锁住海天。于是,海天开始讲起这艘帆船的来历。原来,在前往伊夫堡监狱的轮船上,海天偶然结识了一对美国老夫妻。老两口不懂法语,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海天见状,主动上前帮忙,耐心细致地为他们沟通协调,解决各种难题。在参观监狱时,他更是热情地充当起向导,为老两口讲解每一处景点背后的故事。两位老人深受感动,参观结束后,执意要给海天一笔酬金,以表达感激之情,却被海天微笑着婉言谢绝了。见此情形,老人愈发觉得过意不去,非要海天在纪念品商店挑选一件纪念品,当作礼物收下。盛情难却之下,海天挑选了这艘帆船模型。“我当时就跟他们说,我打算把这帆船送给我的父母,还跟他们讲了你们和那句法语的故事。那对老夫妻听了,不住地点头称赞,还特意委托我向你们转达他们最诚挚的问候和祝福呢!”海天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凝视着海天,眼中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像是被一层温暖的光晕所笼罩。然而另一个念头仿若一道闪电,瞬间划过我的脑海。我再次蹙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与试探问道:“海天,那你……有没有给你苏州的父母也准备礼物呢?”
海天脸上再度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爸,您放心吧!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国一趟,我怎么可能把他们忘掉呢。我在参观奥赛博物馆的时候,看到了一套特别精美的世界名画明信片,当时就想着我父亲肯定会喜欢,所以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还有在塞纳河左岸的莎士比亚书店,我给我母亲挑了一本菲茨杰拉德的《夜未央》最新版本。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喜欢菲茨杰拉德的作品 。”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我暗自思忖,脑海中迅速盘算着各项开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禁喃喃自语,“那二百美元肯定不够用。难道这些礼物也是别人送的?”
“哪里哪里!”海天微微歪着头,眼神中透着灵动与俏皮,“准确说,这笔钱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大脑瞬间陷入短暂的空白,愣神片刻后才恍然大悟,不禁脱口而出,“你是把乐老师拨给你的交通费省下来了?”
“还是老爸聪明。”海天眼中满是钦佩,“爸,您想想,给他们买礼物,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一番心意,哪能动用咱家里的钱呢。反正巴黎第一大学和国家图书馆离得很近,也就三公里多一点,比我平常晨跑的距离还短。所以那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都从住所一路跑到国家图书馆,到了那儿再吃早餐。晚上图书馆闭馆后,我就慢悠悠地步行回家。一路上还能好好感受塞纳河那迷人的夜色。这样一来,既锻炼了身体,又省下了交通费,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呀。”
我的心中顿时翻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理智告诉我,海天的做法合情合理,透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担当。可这份成熟懂事,却像一把锐利的刀,轻轻划过我的心房,让我忍不住泛起丝丝心疼。是啊,能拥有这样一个儿子,是上天赐予我的莫大福分,值得我一辈子骄傲和欣慰。他就像一颗闪耀的星星,在生活的夜空中散发着温暖而明亮的光芒。但在某些瞬间,我内心深处又涌起一股别样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他能稍稍“自私”一些,偶尔也能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哪怕只是多那么一点点,多在意一下自己的喜怒哀乐,多满足一点自己的小小心愿。
那天晚上,西厢房早早就熄了灯。我和婉清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手拿一把蒲扇乘凉。婉清已经悄悄去西厢房探视两回了。“那小子睡得可香了,嘴角都带着笑,估计做梦都在乐呢。”她笑吟吟地说,“唉,也只有在自己家里,他才能睡得这么踏实吧。这一个月啊,他在法国一天也没得消停,又在天上飞了十一个小时,回来还要倒时差,不好好睡一觉,铁人也扛不住啊!我刚才在他屋里瞧见两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直叫,被我一巴掌就解决了。我已经在屋子里点上蚊香了,明儿还得给他支个蚊帐。这镜春园水面多,一到夏天就都是蚊子,咬咱俩倒也罢了,我好好一个儿子,凭什么被它们咬得浑身是包?还有啊,这天儿越来越热,凉席夏被什么的都得给孩子置办好了,我琢磨着还得给他那两间西厢房买个电风扇。虽说西厢房通风好,可要是赶上没风的闷热天,总不能让孩子热得起一身痱子吧。”
我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这话在理。依我看,不如咱趁机也给咱俩的卧室和书房都装上风扇。海天这孩子孝顺,就他那脾气,要是瞧见咱们屋里没风扇,肯定不肯自己用,保准二话不说就把风扇搬来给咱们。咱们干脆多花点钱,每个屋子都装上一台。明天我就去办这事儿。你在家把蚊帐支好,两间卧室都支起来,把那既密实又透气的蚊帐给海天用,咱俩凑合着用那旧的就行了。咱自己的儿子,咱们不宠着谁宠着?”
“可不是,咱就该宠着他,狠狠地宠着,怎么宠着都不过分。”婉清连忙应和,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头子。不瞒你说,有时我就在想,咱俩何德何能,能有海天这样的好儿子。是不是老天爷怜悯咱们二十多年孤苦伶仃的岁月,特意把海天送到身边。可又忍不住害怕,怕这只是一场短暂的美梦。哪天一觉醒来,海天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咱们又回到从前冷冷清清的日子,每天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度日如年。”
“别胡说!”我急忙喝断她的话,可话音刚落,自己的心也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层阴冷的薄雾,悄然笼上心头。我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扰人的阴霾从脑海中驱赶出去。随后,我定了定神,转头看向婉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又充满希望:“这一切啊,都是老天爷精心安排的缘分。你想想,过去二十多年咱们一直没有孩子,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海天走进了咱们的生活。这不是巧合,是上天的旨意,就是要让咱们和海天成为一家人。你看啊,这将近一年了,咱们和海天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越来越浓,这份羁绊坚韧又温暖,什么力量都别想轻易拆散。就像老李说的,缘分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既然老天爷把这么好的缘分送到咱们面前,咱们就得好好珍惜。”
说到这儿,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西厢房,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海天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引用起他曾说过的话:“就像海天自己讲的:‘缘分来了,就要全身心地去拥抱,去接纳。毕竟……’”
话到嘴边,我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下意识地住了口。我陡然想起海天后半句话是:“毕竟,人生无常,命运的轨迹神秘莫测,我们永远不知道,一段缘分什么时候就会结束,而下一段缘分会何时到来,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去。” 此刻,这后半句就像一记重锤,重重敲在我心上,让我原本坚定的信念,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动摇。
婉清似乎并未察觉我话语中的隐忧,反倒被我一番劝慰深深触动。她轻轻依偎过来,身子缓缓贴近我,脑袋柔顺地靠在我的肩头,如同一朵倦了的花寻到安稳枝丫。“是啊,我真傻。”她喃喃低语,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我,一同投向那静谧的西厢房,“咱海天是个大活人,天天在咱这竹吟居进进出出,在咱们身边活蹦乱跳的,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呢?我可真是杞人忧天。就像钱理群说的那样,海天将来指定得留在咱北大,也会一直陪伴在我们身旁,这竹吟居,还有咱们的家产,日后自然都是他的。咱们往后啊,就一门心思守着他,珍惜老天爷赐予的这份缘分,享受他带给我们的巨大幸福,让这好日子一直延续下去,其余就别无所求了。对了,明天你不还要联系巴黎那个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吗?等事儿定下来,咱一家三口一块儿漂洋过海去欧洲转转。好好瞅瞅巴黎的凯旋门、埃菲尔铁塔,领略伦敦泰晤士河的风情、大本钟的庄重,坐坐威尼斯的小艇,逛逛维也纳的森林,到马德里的太阳门广场凑凑热闹,再去雅典的神庙感受感受历史的厚重……”婉清的声音里流淌着无尽的憧憬,仿佛已经置身于那趟梦幻旅程之中:“想想看,咱们能和海天一起,在这些举世闻名的地方留下足迹,拍好多好多照片,把这些美好的瞬间都定格下来。等将来咱俩头发白了、走不动道儿了,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竹吟居这老院子里,晒着太阳,一张张翻看这些照片。那些和海天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全都跟着照片冒出来,咱就可劲儿回味,那得多美啊……”
婉清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模糊不清,到最后,竟在我的怀里安然睡去,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恰似春日暖阳,暖融融地照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