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后,我便一头扎进著述的编纂与修订工作中,开启了一段与时间赛跑的征程。书房成了我的战场,除了每日按时进餐和夜晚休息,我几乎寸步未离这方小小的天地。只有海天和一白的来信,才能让我暂时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抽身,舒缓那根紧绷已久的神经。
海天的来信一如既往的俏皮有趣,字里行间跳跃着生活的灵动。他用轻松诙谐的文字,绘声绘色地分享着一家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读着他的信,一白的沉稳与睿智,灵萱的温婉与贤淑,如同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鲜活呈现。而一白来信的内容则广泛得多。他不再用毛笔和文言文写信,改用钢笔书写,字迹潇洒流畅,行文恰似山间潺潺的溪流,随心随性却又不失文辞典雅。他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工作中的棘手难题到家庭生活里的温馨琐事,从阅读时灵光一闪的感悟到对社会万象的独特洞察,桩桩件件,皆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映照。他坦诚剖析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细腻而真挚的情感,如同镜子一般,让我看到生活最本真的模样。他的每一封信,都如同一股清泉,在我忙碌枯燥的工作生活中注入了鲜活的力量,让我在疲惫时寻得一方心灵的栖息之所。所以即便时间紧迫,我也总是在收到信件的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提笔回复。我以兄长的身份,耐心倾听他的烦恼,真诚地给出建议;分享著述工作中的趣事与困扰,讲述我对生活的感悟与思考;也会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反复叮嘱他注意休息,鼓励他勇敢面对生活中的挑战。这种通信于我而言,是一种无比珍贵的享受,是繁忙工作之余最惬意的放松。其实,过往我也曾与形形色色的人通信,却从未有过与一白这般灵魂深处的强烈共鸣,能如此毫无顾忌地袒露心声、分享生活。我们虽没有自幼相伴的成长经历,可一封封信件宛如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相连。每一次提笔,那些最真挚的话语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纸上,无需雕琢,浑然天成。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通信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交流,是灵魂的深度交融,是兄弟间血脉相连的情感在文字中的延伸。这份情谊在信件往来中日益深厚,滚烫炽热,好似命中注定,在茫茫人海中,我们要以这种方式紧紧相依,任时光流转,这份镌刻在生命里的羁绊也永不会褪色。
终于,在开学前一周的那个黄昏,当最后一抹斜阳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时,我终于完成了著述的编纂和修订。将精心整理好的书稿小心翼翼地交给出版社后,我和婉清便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奔赴小岛。海天已经在那儿驻扎了半个多月,当看到我们的身影出现在村口,他的眼睛瞬间被惊喜点亮。岛上的村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淳朴。看到我们再次光临,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孩子们像欢快的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围在我和婉清身边,小霞更是像只黏人的小猴子,紧紧抱住婉清,怎么哄都不肯松手。老婆婆早已把我们的房间悉心收拾妥当,连被褥都换成了崭新的。还细心地在床头放了一束刚刚采摘的野花,让整个房间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把我们接到小岛上的依然是王大壮,不过他已经添置了一艘机械动力的渔船。他坦率地告诉我们,这正是用我们去年暑假悄悄留下的那一千元钱购置的。“俺娘发现那笔钱后,说啥都不肯收下,非要给你们寄过去。”他略带腼腆而又无比真诚地说道,“后来村长亲自出面劝她,说买艘机械动力渔船,全村人都能跟着受益,也不辜负苏教授一家人的心意,俺娘这才答应。有了这艘船,咱村里人打渔轻松多了,真得好好谢谢你们!”
来到小岛的次日清晨,天光初破,我和海天便迎着咸涩的海风,一头扎进了这场艰难的调查走访之旅。当海天向我道出准备走访的部门时,凭借多年来积累的敏锐直觉,我瞬间意识到,此番调查注定是步步惊心,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难怪他即便知晓我平日里事务繁多、时间紧迫,仍无比渴望我能陪伴在侧,予以帮助。
果然,我们走访的第一站就遭到了冷遇。刚走进那座方方正正的大楼,严肃压抑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门口保安审视的目光,前台人员委婉的拒绝,让我和海天的神经瞬间紧绷。关键时刻,我拿出了严主任开具的已经被我们填好的介绍信,亮明北大中文系知名教授的身份,言辞恳切又不失威严,强调我们此次调研对学术研究以及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并凭借多年的社会阅历和与人沟通的经验,耐心地与他们交流,强调我们的调查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促进社会的进步和改善民生。经过一番艰难的周旋,前台人员终于松口,同意帮我们传达。
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位中层领导后,海天开启了询问。起初,他的问题看似平常,围绕着渔业资源的整体规划展开,领导的回答也中规中矩,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然而,随着海天的提问逐步深入,会议室里的气氛愈发凝重,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海天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如同一把把利刃,直刺问题核心;领导的回答开始变得含混不清,眼神也不自觉地左右闪躲,试图避开那些棘手的话题。但在海天的步步紧逼、穷追不舍下,他终究还是露出破绽,不小心透露出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信息。我坐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心跳如雷,清晰地感觉到海天已然触及到了背后利益集团的核心地带。这些长久以来隐匿在黑暗深处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必将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社会各界引发惊涛骇浪,掀起轩然大波。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又先后走访了另外两个敏感部门。每一次走访,都像是踏入了一片荆棘密布的丛林,未知的艰难与挑战隐匿其中。若不是凭借着我多年在社会浪潮中摸爬滚打积累的丰富阅历,以及熟稔的与人沟通的技巧,再加上我们身后北大教授身份以及北大调研项目这块令人有所忌惮的“招牌”,这样的走访调查恐怕在一开始就会被无情地扼杀。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不堪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信息逐渐浮出水面,如同一层层被揭开的腐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真相,我的心情愈发沉重,仿佛被一层又一层阴霾笼罩,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倘若海天将这些调查所得的内容如实写进小说,无疑会成为一把直插社会阴暗角落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撕开那层用以遮掩的虚伪幕布,让大众得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长期以来阻碍小渔村发展的症结所在,通过文字的力量,引发社会各界对贫困地区发展困境的关注与反思,进而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力量,推动相关部门着手整改,为那些深陷贫困泥沼的地区带来变革的希望。可是,一旦真相被公之于众,海天必将成为众矢之的,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来自各方既得利益集团的压力会如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他们会不择手段地阻挠、抹黑,试图让这一切重新回归黑暗。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海天还可能会遭遇人身威胁,他的安全将受到严重的挑战。面对这些潜在的巨大危机,我不禁暗自思忖,刚满二十岁的海天,真的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吗?他那看似坚定的眼神背后,是否也藏着对未知危险的担忧?
结束最后一个走访后,我和海天拖着沉甸甸的身躯,登上了王大壮的渔船,准备返回小岛。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未能吹散我们心头的阴霾。一路上,海天倚靠着船舷,默默地望向远方。船行驶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转过身对我说:“爸,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散散心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海天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感动,随后,他快步走到王大壮身旁,微微俯身,低声说了几句。王大壮点了点头,熟练地转动船舵。船头缓缓转了个方向,把我们带到了离小渔村不远的一个无人小岛上。
这是一座面积不到四公顷的天然无人岛。几乎从踏上小岛的那一刻起,我便被这里的奇特景色深深吸引。岛上不见细软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嵯峨耸立的岩石。它们好似挣脱大地束缚的巨人,高接入云,仿佛要与苍穹试比高。这些岩石历经数百万年风雨的无情雕琢、海浪的日夜冲刷,周身布满了岁月的伤痕,千疮百孔,却依旧顽强而倨傲地挺立于此,静静诉说着沧海桑田的变迁。海天似乎对每一块岩石都熟悉得如同多年的老友,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沿着蜿蜒崎岖的石径,登上了最高的一块岩石。这块岩石像是一位勇敢的冒险者,几乎已经伸进大海之中,不难想象,涨潮时分,汹涌的海水定会将它团团包围,而此刻,它却稳稳承载着我们,迎接八方来风。岩石顶上有一片难得的平坦之处,海天扶着我在那里缓缓坐下。极目远眺,刹那间,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茫茫大海无边无际,海浪前赴后继地奔涌而来,相互追逐、碰撞,溅起层层洁白的浪花,奏响雄浑激昂的自然乐章。浪涛与海风交织,那磅礴的气势,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烦恼都卷入无尽的波涛之中,冲刷得无影无踪。抬眼望去,苍苍云天辽阔无垠,纯净的蓝天如同一整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没有一丝杂质。洁白如雪的云朵肆意飘浮其中,形态万千,时而如奔腾的骏马,时而似绵延的山峦,时而又像扬帆起航的巨轮,在浩瀚苍穹下自在遨游。望着这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我心中的压抑之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释然。那些在走访调查中积攒的沉重阴霾,被眼前这磅礴的自然之力一点点驱散。我只觉得自己在天地间虽渺小如沧海一粟,却也能在这份宏大与包容中寻得内心的宁静与力量。
“海天,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无人岛的?”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小渔村的村民们告诉我的。”海天微微一笑,“这里离咱们常去的小岛距离不远,不过除了嶙峋的岩石和粗粝的沙滩,几乎荒芜一片。也正因如此,这里几乎无人涉足。高二那年暑假,我跟着王叔他们半夜出海捕鱼,谁能料到,航行途中突然遭遇了漫天大雾,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也就无法返航。那次可真是惊险万分,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幸好村子里那座伫立了百年的灯塔,穿透了浓稠的雾气,为我们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可在那样的大雾里,我们不敢贸然长时间航行,便就近来到了这个小岛上驻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我就登上了这块岩石。也就是在那时,我目睹了此生最壮丽的一次日出。”
“所以,从那一天起,你便深深爱上了这里。”我微笑着,目光望向远方,心中已然笃定这份热爱的缘由。
海天忽然仰头,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那笑声好似裹挟着蓬勃生命力的海浪,层层叠叠地奔涌而来,一下子就驱散了他脸上连日来的疲惫与阴霾,让他整个人又重新焕发出往日那朝气蓬勃的活力。“老爸,你太厉害了!我心中就没有哪一种想法能瞒得过你的眼睛!”他一边笑着,一边亲昵地揽过我的肩膀,身子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目光牢牢地锁住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到了过去,“是啊,从那天起,我就对这里着了魔,隔三岔五就往这里跑。来这里其实挺方便的,随便搭上一艘出海的渔船,跟船家打声招呼,就能顺道把我送到这里,等他们返航的时候,再把我捎回去。不过,让人家大半夜专门送我来,总归不太好意思,所以那美得惊心动魄的日出,我就只看过那么一回。不过我倒是从这里,邂逅过无数次同样壮丽的日落。咱们家老房子的画室里,至今还挂着我依照这里的日落创作的油画。我父亲说,这是我所有画作中最出色的一幅,因为我把整个生命和灵魂都倾注在这幅画作中。或许,他说得没错吧。”
说到这儿,海天的眼神愈发柔和,像是被眼前无垠的大海轻轻抚摸过,往昔在这片天地里度过的无数时光,此刻如潮水般在他眼中翻涌:“其实我来这里,多数时候就是静静地看海。看海浪不知疲倦地翻腾,听海风自由不羁地呼啸,望海鸥舒展双翅肆意翱翔。瞧那些浪花,洁白似雪,一层推着一层,一朵挨着一朵,与天空中飘浮的白云相互映衬,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还有海面上那如梦似幻的落日,缥缈轻柔的雾霭,远处缓缓归来的帆影,以及静静矗立的灯塔,甚至连岩石缝隙中匆忙爬行的寄居蟹,都成了我眼中独特的风景。很多时候,我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地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海,一坐便是几个小时。在那些时刻,我的思绪仿佛被清空,心灵也变得格外宁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空灵、忘我的奇妙境界里。”他微微停顿,轻叹了一声,声音低沉却饱含深情,“爸,您知道吗?海是这世间最坚强的存在,它有着无尽的胸怀,能包容所有的痛苦与不幸。”
我心头猛地一震,万千思绪翻涌,不禁脱口而出:“海天啊,你哪里是在凝视这片汪洋大海,分明是在借这浩渺无垠的天地,尽情释放生命的热忱,执着找寻灵魂的归处啊!”
海天缓缓转过头,目光深深凝望着我,双眸如同眼前翻涌的大海,涌动着层层感动的浪花。“爸,”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打破此刻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