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没有明说,却神秘地笑了笑:“这么好奇?如果将来你能请我喝一杯慕尼黑的黑啤,兴许我会告诉你。”
“你会去德国?”邱月明警惕。
可是如今的情势下,中国和德国还会有什么交集呢?
周时卖了个关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呢。”
邱月明楞了一下,没等她细问,周时的舞伴一名年轻的美国军人找她回到了舞会中。
后来的宴会是一些外交老惯例,夫人在钢琴前弹奏了《Jingle Bells》的赞歌,和顾问们一起做了祷告仪式,她和戴笠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基督徒,睁只眼闭只眼的就算蒙混过去了。
倒是张允琛,那个时候,陈媛站在他的身侧,他们表现出的郎情妾意令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诧与赞叹。
宴会开到深夜12点,期间戴笠出去了片刻,等到回来的时候,面有微微的凝肃,她就站在身边,这些年的察言观色让她瞟过一眼,就有预感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多久,黄远清被暗下委以了新的任命。
临行前,戴笠破天荒地让她也跟着去。
“换一身衣服。”沉沉的夜色里,戴局说完这一句,又平静地回到了热闹的宴会中,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为难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换一身什么衣服才能合适的跟着黄远清出发,毕竟她从没正儿八经的在军队里待过。
“把它换上。”这时,张允琛从身后走出,递给她一只手提袋,她扫了一眼里头,军装?还是崭新的。
“我下次还你。”
“不用了。”他说,“军统也是军,你还没理解你们戴老板的意思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干情报,是时候为将来谋一条退路了。”
“你这么做,陈媛知道吗?”
张允琛笑了:“陈媛永远不会知道我和她叔叔都说了什么,换而言之,军统局长你以为他是靠什么当上的。”
邱月明垂眸,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张处长。”
“不用谢,这是你这些年努力应得的。”
船形帽,橄榄绿军装,高跟皮靴,还有一把美式柯尔特手/枪。
她透过镜子里那个英气得不似自己的女人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是一名国民党特工,是权力者手中的剑。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装扮,这会让她莫名想起松田理惠子,但她又告诉自己,她不会变成松田理惠子。
车喇叭在外头响起,黄远清开始催促。
她摸上腰间的配枪最终还是换上了勃朗宁,这是她的第一把枪,也是这一生最值得铭记的事情。
“长官。”出门时,有士兵向她致礼,她顿了一秒,但很快,她正了帽檐,颔首踏步而去。
当不习惯变成一种习惯,那么伪装便如同面具戴在了夜色里,无法脱下。
双沟山下的炮工厂被炸毁了一间储备室和冶炼间,但所幸的是最重要的机房无碍。
黄远清赶到那里的时候,损失并不算大,但通过地面的炮坑痕迹,邱月明判断出是德国的He70俯冲轰炸技术。
“后期德国为了筹集更多的战备资金,曾将一批冗余的库存军火倒卖给日本,亨克尔与克虏伯都是首当其冲。”邱月明说。
“没想到,月明,你去了欧洲这些年,长了不少见识,看来你是真来对这里了。”黄远清这样调侃道。
就在这时,有副官前来汇报:“报告长官,我们在后山还发现了这个。”
黄远清见过子/弹/头,眉心一蹙:“这里怎么会有手/枪/弹?”
日本人一旦选择空袭,便很少会出动地面力量,即使是动用地面武装,也不该是这种手/枪/弹/头,这反而更像是,特高科?
黄远清和邱月明相互对望,确定了心中所想。
“如果单单只是偷袭的话还好,可如果一旦有特W混入,那么——”
这种后果令大家都感到后怕。
邱月明道:“我现在回军部,向局座禀明实况,如果真是有特W潜伏,那么当即封锁工厂,对一切人员进行搜捕!”
“好,我让人送你。”
待到邱月明上了车远去,黄远清的心头越想越不安,很快就将兵工厂连着外围几里全部封锁。
南部7MM弹头,他掌心摩挲着,不过一会儿,对手下道:“丁副官,带一拨人,跟随我进山搜寻!”
双沟山是两座山峦连绵相接,其中不乏万丈沟壑。他带着队伍搜寻的途中,果见鬼鬼祟祟的影子跟随,于是,丁副官迅速带人追捕上去。
黄远清观望踱步,不多时,只听得林子里传出几声枪响,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黄远清正准备前去查看,却不想身后一道黑影窜过,他眼疾手快拔出枪,不再等待,铁了心的追赶出去,也钻入漆黑的林子。
鹊鸲、松鸦惊起,空旷的松树林下,他们终于停下了追逐。
手/枪瞄准在她的背后:“是你吧,惠子!”
南部式枪/弹,他一眼就猜到了。
松田转过身来,笑道:“当年京都陆军学院的第一名,即使时隔多年也没有改变。师兄。”
他不仅是青木元郎,也是她位于士官学校的师兄。
“你不该进入特高科。”
“战争没有对错。”
“可人心有。”
“我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你的国家,但我并不后悔,效忠日本是我的职责。”
“你们效忠的是一个虚伪的政府,失败已然来临。”
松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可没有任何意义了,师兄,我要回国了,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黄远清冷笑:“你要见的真的是我吗,还是另有所图?”
“你可真是太不近人情了,我以为这些年即使我们相隔了万里,但彼此的情谊还在,现在看来,你可真让我伤心。罢了,我们聊点其他的,比如——你的太太。”
果然,松田的话落,黄远清握住枪支的手紧了一分。
“你别想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你瞧——”
玉坠在松田的手中微微摇摆,月光下散发莹润的色泽。
黄远清心内一紧,立马认出那是他交给季文韵的成婚礼。
多年前的东京,面前的女子也曾抚摸过白玉的流苏,坐在他的身旁,用柔和的北海道发音向他探寻玉上的纹理,那个时候,他告诉她,惠子,玉在中国文化里是代表定情的。
十多年以后,她却从另一个女人身上见到了曾经的承诺。
“放了她,放了我的妻子!如果你还愿意遵循一个军人基本的战争素养,那么就不该做这样卑鄙的事情。”
“你看你又着急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松田理惠子侧了侧头,很是新颖的打量他,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那位邱小姐吗?我猜你一定让她回去搬救兵了,但是,武田君也去了呢,你说他们俩谁会先一步抵达——”
黄远清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反应过后怒道:“松田理惠子!”
“青木,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在此时此刻,你的心里究竟会更在意谁?”
黄远清顿住了,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的思绪一时有些乱,松田继续怂恿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你的表妹,也许你更在意的还是那位邱小姐,所以对于你来说,季小姐的生死也许没有那么重要,对不对?”
黄远清噎住,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他止住胡思乱想,使自己冷静后追问道:“松田,别兜圈子了,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她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如同黑夜,漫长不可测。
然而一刻钟过去,她轻松地笑了笑:“把火炮厂的布防图交出来,我放走她们两个,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放走一个,取决于你想要哪一个,怎么样,这笔交易很合算。”
黄远清怔住。
这才是松田的高明之处,一个受训过的间/谍,绝不会轻易地将猎物逼入死角,她会利用人性的弱点让猎物主动走入圈套,在矛盾与抉择中击垮他的内心。
“其实放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旦你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取舍不过是在一念之间。如果你选择了那位邱小姐,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是的,不会有人知道的,就像当初他放弃自己那样。
然而——
“不!我不会选择任何一个人,松田,早在上海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想要在我这里取得任何有关军队的信息,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杀了我。”
“是吗?据我所知,你的太太可是怀孕了。”松田买通了黄家的佣人,想要了解季文韵的一举一动并不困难,然而此刻她的目光还是有微微的惆怅,道:“青木,人这一生可不能过早的做出承诺与决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是否会后悔。”
黄远清沉默了。
“我给你四个小时的时间,四个小时以后,如果你能拿到布防图,那么我会履行我的承诺,释放她们两个,如果不能——”松田目光寒凉又绝望,“青木君,我来到中国这么久,早就不介意下地狱了。”
那一刻,他们彼此都怔住了。
月光投在林子间,投在男人的面颊,将刚毅英气的轮廓描摹得柔和,那是她记忆里的青木君,在那个少不更事的楚楚之年,松田见鹤家的院子正抽出樱树的枝芽,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拎着笨拙的行李箱敲响了院子的门。
“请问,这里是栗原先生家吗?”
他带有很明显的清国口音,但父亲喜欢儒家文化,所以教养让她维持了体面,露出笑容好心道:“真不好意思,栗原先生家在前面的道口呢。”
“啊,真是抱歉,太唐突了。”
他匆匆地跑了过去,步子发出清脆地哒哒声,而背影落在她的眼中,像流星的尾迹,迸发的光。
她望着茶碗里的水波,天真地对父亲说,清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朝气的年轻人了呢。
父亲大人说,惠子,你的茶道学得不好,水晃动了。
黄远清从晨昏蒙影中醒来,他做了一段漫长的梦,梦里各种过往交织,将他的记忆充塞得饱胀又拥挤。
他拍了拍浑噩的脑袋,从指挥桌上萎靡起身,拨打了手边的最后一次电话,然而他的母亲,黄老夫人坚持说,文韵出门未曾归来。
他无奈地放下了电话,开始明白这一切的缘由,松田的出现不是偶然,兵工厂的遇袭也只是掩人耳目,一名受训过的间谍,当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做大的利益,换而言之,日本轰炸双沟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双沟山的地形诡秘,犄角相连使得空袭困难,日本飞行队大都是无功而返,为今之计只有取得布防图从内部对兵工厂施行破坏,方能切断重庆前线的补给。
这点松田明白,他更明白。
他叹了口气。
“长官——”丁副官还想说些什么,但被黄远清制止了,“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去。”
山间的五六点正是雾霭缭绕之时,他着军装,踏过湿润的黄泥,从山岚里缓缓现身。
松田理惠子和武田一郎就站在山丘上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武田一郎举起枪,就要对准人影扣动扳机,腕上却被一道重力狠狠击过,枪支落地。
“少佐!”
“不能杀他!”
“少佐!现在杀了他,抢走布防图,我们就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还在等什么。”武田倔强道。
可与此同时,松田理惠子却将子弹上膛,毫不留情的对准了武田:“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武田一郎再是不平,最终还是放下了枪。
当天际划开一丝曙光的时候,黄远清来到了山顶。
“你很准时。”松田说。
“人呢?”
“不用着急。我要先确认东西是否无误。”
“你连我都不相信?”这回他特意说的日语。
“你认为我该相信你吗?青木师兄?”松田挑眉笑道。
“你说过,你会相信我,会永远相信我。”
松田一愣,半晌回神,失了笑:“你居然还记得,我以为你已经忘了那些。”
黄远清淡漠的口吻中终于有了一丝伤感:“松田,今天过后,我们一生都别再见面了。”
松田仍然笑道:“也许是不会了。”
黄远清从怀里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