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监狱

几个狱警步伐铿锵有力错落在走廊，弹出回声，每个房间面积有限，布局紧凑，因此整个空间都显得非常狭小。

每年国家都会派地方相关人员视察全国各地的监狱环境，北郊监狱相对来讲还算不错，该配备的医疗设施都有，伙食过得去，厂房里的消防设施也配备齐全，但上头更注重的，不外乎是警训设施与犯人的教育活动开展。

腰间钥匙的碰撞声响随着动作发出叮铃，三名狱警停留在一扇门前，动作迅速打开铁门，这时所有被关押的犯人都停下手里的事，待在原地身体站得笔直。

“编号983261，出列！”狱警厉声喊道。

男人轻迈步子向前一步，布鞋沾了些许灰尘，肥硕的裤脚磨得泛白，被洗抽丝的布须长短不一散在脚踝，这个瘦弱的身体从进入监狱时还能将狱服穿得整齐，到现在却已经撑不起洗得发白又松垮的套装。

“到。”

中气明显不足，声音相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比较细，他几乎是颤抖地说出这个字。

“立刻收拾好东西，在门口等待检查。”狱警双手放在腰间皮带，一脸严肃。

“是……”

男人床上的被套已经叠好，正宗的豆腐块形状，从昨晚就已经整理好的东西，手抖得快拿不稳。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口干舌燥。

走出狱房，他站在门口等待下一步指示。

说话的狱警负责锁门，其余两名狱警一个接过行李检查，一个正在对男人进行搜身，这是出狱前的流程。

待所有物品检查完毕后，带头的狱警朝他说道：“983261，跟我们走。”

男人跟随三名狱警穿梭在楼内，从潮湿阴暗的狭小狱房走到宽敞明亮的刑罚执行科办公室。

房间内的桌椅木材带着一丝甜味，似乎是甘竹的气息，纸张味道是清新与岁月的沉淀混合，不同于厂房的布料与油腻的机械，这味道是自由。

科室很大，密码门后的区域是整个北郊监狱所有犯人的个人物品。

“姓名。”

“许杰。”

“年龄。”

“五十。”

“身份证号码还记得吗？”

“记得，50010319680906……”

许杰双手垂在裤侧，呈笔直姿势站立，轻声说道。

坐在办公桌前的民警核对着资料，朝许杰旁边的狱警点头。

“许杰，去更衣室换衣服，配合二次搜身，出来后领取你的个人物品。”

“是。”许杰回答道。

待许杰换好衣服，紧接着就是填表和签名。

根据国家的监狱法规定，监狱对参加劳动的罪犯应当按照相关规定给予报酬，虽然犯人被剥夺了自由，但劳动成果仍然被认可，并通过报酬的形式增强犯人的自尊与自信，有助于犯人更好地融入社会。劳动，是改造犯人的重要手段之一。

许杰握住笔，一排排字体让他眼花缭乱，但第一排的释放证明这四个大字却是异常耀眼，他工整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后狱政科内勤的民警将他的物品放置在桌上：“你自己根据当初填好的清单点一点，看看有没有缺失什么东西。”

“不……不用了。”许杰低下头，他进监狱的时候，除了手里的过时老旧西装，身上就只有一个钱包。

沉重的监狱大门缓缓而开，阳光倾泻而入，许杰步伐迟疑，有些不稳，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重新探索这个世界，慢吞吞朝门口走去，似乎还未从漫长的牢狱岁月中完全苏醒。

穿在身上的衣裤，是萧楠翊在一个月以前亲自送到监狱里，她的动作甚至比裴胜还要快。

许杰咽了咽口水，踏出大门，随后转过身朝两位送他出狱的狱警弯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谢谢……”

狱警并未多言语，这是历来的规矩，不同罪犯说再见。两名狱警只是朝他点头，接着关上大门。

直到狱门重重压合发出震响，许杰身躯随之颤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出狱了。

许杰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的高楼大厦，这十九年来每天的新闻联播他从未间断，老旧民房渐渐被更高级的建材替代，BB机时代从此不复存在，不用让中转人员读取复机密码，现在是用手指轻轻在屏幕上一点，就可以看到对方的脸，以前去外地，需要坐船，坐大巴，坐绿皮火车，体面一点就是飞机，现在有动车，有高铁，国家在强大，社会不断进步，连空气都是一股子奢华靡丽。

迈不动步子，或者说，他是不敢迈。

对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在照片中看了无数遍，那是陆颜高中时期为数不多的几张，萧楠翊在五年前带给他的，那时候萧楠翊才进入刑警局半年，她想为陆颜做点什么，像个贼一样跑去监狱忐忑见了许杰第一面，直到第三次，许杰说想看看陆颜现在的模样。

萧楠翊去数码店重新洗好照片，给许杰带了去，头发生出几缕白的男人在见到照片的一霎那用照片捂着脸痛哭起来。

那时的心情后悔大于悲悯，她担心陆颜知道后会不会冲她发脾气，尽管她从没见过陆颜发狠的样子。尽管，她与陆颜根本无法见面。

父女俩只隔了数十米相望，却像是隔了一条巨大鸿沟，陆颜还没做好准备，许杰并不知道陆雪琴在七年前就已去世。

陆颜在出门前吃了一颗舍曲林，当着萧楠翊的面吞下药物。

两个人都很害怕，陆颜害怕面对，萧楠翊害怕陆颜面对后产生的情绪。

戴文在绿泡泡上告诉萧楠翊，陆颜现在并不适合提起回忆，她需要新的生活，新的环境，以至汲取更多的精神力量才能弥合往日的创伤，而萧楠翊需要做的，则是引导陆颜的心理产生正面的积极反应。

戴文试过很多办法，甚至希望陆颜可以毫无顾忌不知疲惫地大哭一场，都要比一脸的云淡风轻来得踏实，这种云淡风轻，在心理学上称之为情感解体，它会使一个人从自身生活的参与者变成旁观者，喜怒哀乐都无法真切触及。这是痛苦达到极限后的自我封闭，自我保护。这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直到陆颜哭着给戴文打去电话的那天，陆颜说她快好了，见到萧楠翊之后一切都好了。虽是心疼，但更多的是放心，至少她还有情绪反应，这是好事。

但随之而来的，面临的是一个更严峻，更残酷的问题，如果陆颜离开了萧楠翊，或者说，萧楠翊在某一时刻离开了陆颜，那又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这包含了，异地恋爱，分手，甚至死亡。

萧楠翊在戴文提出这个观点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于陆颜来说，是很重要的。

可她所建立的情绪输出中转站不是永动机，她无法保证在今后的每一天都能让陆颜的情绪稳定，她们相爱是事实，但终归要转至现实，而现实就是，陆颜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痊愈。

她还需要陪着陆颜迈出最后一步——直面过往，与自己和解。

或许是药物的原因，陆颜的脸上此时并无任何表情，萧楠翊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见父女俩沉默，她率先上前走去接过许杰的行李：“许叔叔，好久不见。”

许杰正准备朝萧楠翊弯腰致谢，被她一把扶起：“别别别，许叔叔，您太折煞我了……”

许杰面容胆怯：“楠翊小姐，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萧楠翊大方地将行李背在身后，笑道：“许叔叔客气了。”

随后她看向陆颜，只见陆颜依旧站在车边，紧闭着唇。

萧楠翊对许杰笑了笑，快速走到陆颜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外衫：“颜颜……”

陆颜似才反应过来萧楠翊在同自己说话，眼眸微动，她看着萧楠翊的笑容，将目光缓缓挪到许杰的脸上，她已经快认不出这是自己的父亲。

头发花白，身形消瘦，依旧文质彬彬的模样，可饱经风霜的眼睛再也不复当年的神采奕奕，相反是怯弱的，毫无底气。

最后是许杰先迈开步子，慢慢走到她面前，双手交叉紧握，透出紧张。

“许颜，你……你长大了……”许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生硬地打开话题。陆颜脸上不悲不喜，看不出个所以然，更让他不敢开口。

萧楠翊见父女俩气氛僵硬，她笑嘻嘻地插嘴说：“许叔叔，颜颜专门定了一家餐厅，为您接风洗尘，要不我们先上车吧。”

许杰点了点头：“好……”

正准备再次对陆颜说话时，陆颜却侧身声离去，走到副驾驶开门上车。

萧楠翊小声对许杰说道：“许叔叔，颜颜兴许是还没有习惯，您别多心。”

许杰尴尬地笑：“真是麻烦你，楠翊小姐。”

萧楠翊为许杰开了车门：“许叔叔客气了。”

车内正播放FM93.8雾城都市广播，萧楠翊总会自顾自接上几句话，陆颜时不时慵懒回应配合她，随后又盯着窗外发呆，许杰在后排看着陆颜，外面的一切都让他陌生，可陆颜的陌生感却让他心中更为酸涩，低头用衣袖揩干眼泪，生出些许无助。

直到车子驶到目的地，陆颜深深吁了口气，解开安全带下车为许杰打开车门，许杰怯怯地下了车，朝陆颜笑。

萧楠翊放下心来，看来陆颜有在自我调节，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陆颜勾起一丝别扭笑容对许杰说道：“进去吧。”

萧楠翊跟在陆颜身边，冲她眨眨眼，意思是：你好棒。

陆颜只是淡淡朝她看了一眼，将目光挪到地上。

餐厅位于陵江路，老板是雾城实打实的土著，萧楠翊绞尽脑汁才选定这个地方，太过高级的场所担心许杰不适应，但平常的菜馆又会显得不重视。

这家餐厅既集结了雾城古老的历史特色，又融合了现代元素，走进门口就是个石磨，寓意进门就获得丰收，还有一处供客人喝盖碗茶的休闲区域，一排排脸谱横挂在墙上，整个店内充满质朴，瞬间回到了许杰年轻的时代。

三人落了座，萧楠翊把菜单交给许杰：“许叔叔，您请。”

许杰摆手：“我不挑，你们点就好。”

“我记得你喜欢吃来凤鱼。”陆颜轻声开口，垂眼翻动菜单。

许杰双手捧着茶杯，坐姿端正，带着拘束，没等他开口，陆颜直接报了几个菜名，顺带还点了萧楠翊喜欢吃的菜，随后把菜单递给了服务生。

许杰喝光了杯里的茶水，对陆颜问道：“许颜，你……你妈妈呢……”

萧楠翊内心顿时一阵猛跳，用手挠了挠额头，透过指缝观察陆颜的表情。

“我已经不姓许了，我现在叫陆颜。”话音落下，陆颜眉头皱褶深了几分。

许杰像是想起什么来：“哦……对，那年你妈妈去监狱里看我，是跟我说她给你改姓了……”许杰又想喝水，发现杯里空荡荡。

萧楠翊赶紧起身为他续上茶水，准备转移话题：“许叔叔，这家餐厅的川菜做得很好，待会儿你可得多吃几碗饭啊。”

许杰向萧楠翊道着谢，转头对陆颜说道：“许……陆……颜颜，楠翊小姐人很好的，她每年都会去看我，还给我买新衣服，我很欣慰，你能有这么一个好朋友。”

萧楠翊抿着唇，抬眼看向陆颜。

“我也很高兴，有她一直陪着我。”陆颜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完后对上萧楠翊的眼睛。

“你妈妈她……身体怎么样？”许杰问得小心翼翼。

萧楠翊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心里直叹为什么还不上菜，双手紧紧扣住膝盖，“那个……许叔叔，您……”

“她已经去世了。”陆颜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她看不得萧楠翊夹在中间为难。

许杰恍惚一阵，微微低垂的怯懦眼神逐渐睁大，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呆滞地望着陆颜，张开的嘴巴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又被陆颜接下来的话硬生生挤压在肺腔里。

“是自杀。”陆颜说完后轻抿了口茶，缓缓搁下茶杯，指尖死死扣在杯沿上，白得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