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天光微亮,秋霜扑面,闻府上下已经陆陆续续动起来,今日是表小姐的认亲宴,也是十八岁生辰宴,席面办得颇为盛大。
忙禄一上午,将近午时,宾客陆陆续续到场,最后一个到的是知府郑仲南。
两家退亲后,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这么大的筵席自然不可能略过府衙的官员。郑仲南被闻老爷请到主桌主位,左右两旁是府丞和通判大人,在座的还有渝州城有头有脸的大商号沈、钱、褚、王、赵等各家家主。
陆绾也来了,席设在内厅,与外厅的乾元分席而坐,和四季坊坊主分别坐在一气质矜贵冷艳的女子两旁,与令月恰好同席。
闻商弦听闻宁阳公主来时,心都冷不丁抖了一下,悄悄拉了令月让她不要紧张、怯场,正常地交谈就好,没有道出公主的身份,只说是贵人。
令月点头。
闻商弦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她不小心冒犯了殿下,托人告诉陆绾让她帮忙照顾一下令月。
陆绾失笑,感觉闻商弦太紧张令月了,况且她们殿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但也没拒绝。
闻商弦提着心回了外厅招待宾客。
酒过三巡,闻老爷心中一直忐忑的事还是发生了。知府大人率先发难,明嘲暗讽:“不知闻老爷何时冒出个侄女,别是某人暗度陈仓,所以才不得不突然认亲吧?”
他假装不经意间瞟了一眼闻商弦,这小孽畜竟敢公然退婚,让他威严尽失、郑府颜面扫地,如今才多久,就多了一个定了娃娃亲的表妹!怎就这么巧?
闻商弦心里一紧,望向父亲,只见闻老爷呵呵一笑,陪笑道:“大人严重了。前不久月丫头持夫人信物而来,闻某才知早逝的夫人已为小女定下亲事。若不是月丫头家道中落,前来姨母家投奔,闻某也不知商儿还有这么一位表妹流落在外呀。”
郑仲南听罢,冷哼一声,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闻老爷打着哈哈敬了一圈酒,缓和略显僵滞的气氛,第一杯就敬向知府,恭维他治下有方、官途顺利云云,郑仲南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
本以为这场不快顺利结束,不料郑仲南又问起沈家四小姐失踪的事,言语间透露着不客气,沈家主脸色微变,很快眉眼蒙上担忧,语气谦恭:“谢大人关心,民妇也是日夜忧心,近日听闻平州西南匪患频发,也不知焰儿是否平安,早知如此便不让焰儿外出历练,也不会有如今这祸事。”
“是有欠妥当,凌焰侄儿年岁尚小,率性而为可以理解,沈家主为人稳重怎就放心她一人独行?”言语间颇多质疑问难。
两家正在商谈婚事之际,当事人之一却忽然出门历练,然后消失无踪,如果说没鬼,谁信?
沈家主脸色懊悔,受教道:“大人教训的是。”
郑仲南见她佯装不知,避而不答,脸色不太好看,但碍于人多不好发作,按捺着怒气喝了一杯酒。
闻商弦见状,若有所思,郑仲南这厮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沈凌焰失踪另有隐情?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郑仲南便青着脸拂袖而去,同坐的府丞和通判见上官都走了,自己自然不能再待下去,也告辞了。
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底下窃窃私语起来。好在闻老爷浸淫商场多年,很快控制住场面。
那厢,郑仲南脸色铁青地回府,气急败坏地在前厅摔杯砸盏,闹出不小的动静,下人们吓得静如鹌鹑。
贺氏听说后徐徐来到前厅,就听到郑仲南在狂怒谩骂。
“贱民!一群贱民!信口雌黄、不知所谓!真当本官耳聋眼瞎不成!竟敢如此折辱本官、欺辱郑府!”
“本官的女儿再不济,也是娇养长大的官宦千金!岂容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视!一个退婚,一个逃婚,简直不将本官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该死!全都该死!罪该万死!本官定要将她们碎尸万段,一雪今日之耻!”
郑仲南恨红了眼,呼吸急促,不停地摔东西。
贺氏眼里划过一丝轻蔑,很快脸上挂上恰如其分的微笑,缓缓走近用帕子包住郑仲南的手,劝道:“老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郑仲南闻着贺氏身上传来的香气,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心中依旧气愤:“夫人,你说的计划何时能成?本官已经等不及了!”
贺氏微笑:“老爷莫急,之前送出去的姑娘如今正得宠,再过不久,钱、褚、王、周家这些大商号就是老爷囊中之物了。”
郑仲南闻言心情缓和了许多,冷哼:“左右明月楼的那些姑娘无人认领,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望她们争气些,拿捏住那些商号的命脉,日后本官也会开恩留她们一个全尸。”
说着握住贺氏的手,感念道:“多亏了夫人出马,控制住她们。”
贺氏笑了笑:“当初大人救我于水火,能为老爷分忧是妾身之幸。”
接着她又宽慰了几句,郑仲南的怒火彻底平复下来,感动地揽住了贺氏。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贺氏眸中闪过精光。
闻府内厅。
为免闹出幺蛾子,闻老爷并没有让薛英出面,将这次宴会全权交办给了管家。
此时众多坤泽小姐公子们聚在一起,抬头认过令月的脸,确认她听不见,就大胆了起来,悄悄谈论闻家刚认的表小姐,开始评头论足。
宁阳公主听着耳边的窃窃私语,表情淡然,目光投在令月身上,见她处之泰然,仿若没听见那些“风言风语”似的,支着下巴听同一桌的小姐们说一些闺房趣事,抑或是偶然间翻看过的稗官野史,唇角泄出一点笑意,高兴时伸手去够盘子里的点心。
令月和褚家小女儿褚盈的妻子姜语书坐在一起,姜语书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神态温柔地端坐着,偶尔尝一口桌上的点心。
她出身书香世家,举止文雅大方,从容自若,人又温柔,令月很轻易就被吸引了注意。
须臾,两人不经意同时探向盘子里的梨酥,手指碰撞到一起,令月“唰”地收回手指,脸色微红:“姐姐先吃。”
姜语书微愣,捻了一小块梨酥,试探着递给她,表情柔和:“你也喜欢?”
令月脸色微红地点点头。
姜语书见状,眉眼含笑地将梨酥塞到她手上:“以前不曾见过你,你是令月妹妹吧。”
令月点点头,眸子睁得圆润:“姐姐是?”
姜语书语气温和:“我是姜家的女儿,姜语书,也是褚盈的妻子,你刚来渝州,可能不认识。”
令月认真道:“认识的,阿商跟我说过,褚盈小姐和姜姐姐不久前成的婚,她还说……呃……”她蓦地顿住了,不太好说出口,因为阿商说的是姜姐姐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姜语书看她难以言喻又羞赧的表情,就知道闻商弦说的是褚盈的坏话,但她丝毫不介意,仍是笑着。
令月脸色微烫地解释:“抱歉,阿商有些贪玩,但她没有恶意的。”
姜语书摇头:“无妨,褚盈如何,各人心中各自有数,旁人也无法左右她人的想法。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令月妹妹也不要太在意无关人等的看法。”
她指的是席间那些悄悄议论的人。
令月眼神发亮,认同地点头:“嗯嗯!”
虽然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是有人在意,特意来宽慰自己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于是接下来,她十分主动地替姜语书布菜,姜语书的碗中就没空过。
到最后,姜语书只得无奈地拦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够了令月妹妹,我,我吃不下了。”
她捂着小腹,耳根发热。
令月眼眸睁大,才反应过来,停住了,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姜姐姐,我才想起来……”
姜语书有身孕了,不能吃寒凉的食物。
姜语书轻轻摇头,并没有怪她,反而觉得她很可爱,纯真赤诚。
两人都没有再动筷,开始聊一些趣事,姜语书学识很好,说话跟人一样温柔,一样的故事在她口中变得娓娓动听,令月听得很投入。
许久后,姜语书讲得口干,令月忙倒了一杯温热的花茶送过去,姜语书笑笑,饮尽。
“姜姐姐,你可是倦了?我让人带你下去歇一歇吧。”令月看见姜语书小小地掩了个哈欠,说道。
看样子,前厅怕是还没那么快结束,姜语书一个人回去她也不放心。
姜语书用丝帕印了印眼角的残泪,抚着小腹,温柔地笑:“那就麻烦小月了。”
“不麻烦不麻烦!”令月忙起身,招来了小果。
不同于小梨,小果是坤泽,扶姜姐姐下去也方便。
“我送姜姐姐吧。”令月跟着一起,小心扶着姜语书的胳膊离席,往提前收拾好的厢房走去。
安全送到厢房,姜语书的贴身丫鬟伺候她歇下,守在房中。
令月叮嘱小果:“小果,姜姐姐在房里休息,你帮我照顾好她,在褚家来接人前,你不能随便离开,知道吗?”
小果一脸认真:“知道。”
令月这才放心地走了。
只是身旁没有姜语书,令月感觉那宴席也变得好没滋味,索性不回去了,在园子里闲逛。
闻府有一片不小的荷花池,初冬时节,池内一片衰败景象,只有零星的游鱼经过,令月莫名停住了脚步,驻足在岸边,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驱使她往前走,踏入池边的前一刻才停下,她往池子里看,总觉得水里应该有个什么东西。
“喂,你干什么,池子这么深,跌下去可要没命了哦。”一道声音打断令月的思绪,她往岸边看,一个容貌美艳,气质矜贵的女子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令月恍惚了一下,蹙眉,有一瞬间,眼前的脸变成了阿商,然而眨眼间又变回原样。
宁阳公主席间无聊,便出来透透气,没想到看到这个小家伙不怕死地往池子里走。
“小家伙,你不会想不开吧,就因被那些乌合之众嘲讽了几句?”她走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嘴角噙着笑。
“才不会!”令月气恼地回道,提着裙摆上岸,掸了两下,“我干嘛想不开,她们说她们的,我又不会掉块肉,总不能把她们的嘴都撕了吧。”
耳边一声轻笑:“你倒是豁达。那你方才在……”
令月语塞,她难道直接说她感觉这口池子很熟悉?
“我,我瞧见一尾漂亮的鱼,一时好奇,就走近了看……”她避开对方的目光,心虚地望向池面。
一看就在撒谎,宁阳公主却没戳穿她,反而问:“你就是闻商弦刚认的表妹?”
令月耳根微热,不敢跟她对视:“算、算是吧。”
宁阳公主缓缓走近,微微低头,笑:“你脸很红,是因为——没说真话?”
令月杏眼圆睁,下意识退后了半步,双手捂着脸:“你,你,是你离我太近了!我,我怕生……”
“呵~”宁阳公主笑开,“你真有意思……”
令月羞耻着,虚张声势地反问:“你,你是谁啊,这是内院,你怎么进来了?”
宁阳公主看着她慌乱地转动着的水眸,眼里划过狡黠:“我啊——是你的表姐邀请我来的,你不知道她求见了我多少次,我看她挺有诚意,就来了……”
表姐?阿商么?令月睁圆了眼,惊诧:“你,你什么意思?”
宁阳公主继续逗着她:“没听明白么,是你表姐,闻商弦,她很想见我,我看她不错,就来了,听清了?”
令月瞳孔震颤,盯着她绝色的面容看了半晌,眼里迟疑了一瞬,而后变得坚决:“不可能!你在骗人!阿商不会骗我的!”
宁阳公主一脸无辜:“骗你做什么?我从来不骗人。不信的话,等闻商弦来了,你亲自问她,怎么样?”
见她说得这么肯定又绝对,令月有些慌了。
“乾元都是三心二意的,喜欢你的时候非你不可,至死不悔,不喜欢了就一声不吭地疏远了你,想再见一面都是奢望……”宁阳公主感叹着,语气里含了几分真感情只有自己清楚。
令月想到那个可能,眸子有了水意。
“小月亮!”一声由远及近的声音响起,令月朦胧中看见闻商弦朝她奔来,然而下一刻就朝那女子打招呼:“宫……宫姑娘。”
还结巴,有这么紧张?莫不是真的心虚了?
闻商弦此刻心跳如擂鼓,天知道她在找令月不见时,来内院看见小月亮正跟公主殿下相谈甚欢时有多心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