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长久待在心结中,否则身体就会枯竭,最后变成一具干尸,他们俩也就彻底死在这里了。
外界过去了多久?大概过去十多天了吧,白云鹤是修士,他的身体也许足够撑个一年半载,但韩渊的身体却撑不过一个月,他在这心结内的身体状况,也预示着他在心结外的身体状况。
已经虚弱到连吃饭都觉得嚼东西累了。
但是,他仍旧没有找到白云鹤的心结最深处究竟是什么,这个世界不允许他提出任何破坏这个世界合理性的东西,否则就会封他的嘴,禁他的言,甚至,连韩渊这个名字都不能提,韩渊只能选择旁敲侧击,方法都用尽了,也无济于事。
这天,韩渊躺在院中晒太阳,身下摇椅微微晃荡,白云鹤买菜归来,大声喊着:“丹青丹青!今日我买了你爱吃的!要不要过来看看啊?”
自从上次韩渊玩笑说要他叫爹之后,这个顽皮的白云鹤干脆连大哥哥都不叫了,张嘴闭嘴就是丹青二字,熟稔地很,怕是背地里已经偷偷喊过很多遍,不知道的,还以为韩渊是弟弟,他才是哥哥。
韩渊道:“我哪有什么爱吃的?还不都是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白云鹤颇有些得意,将菜篮子放下便小跑到韩渊身边,道:“你虽然从不主动开口要吃些什么,可是做什么菜时能多吃一点,哪怕是一口,我可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韩渊一声咳嗽,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道:“我说,要不要这么夸张?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看我做什么?”
白云鹤道:“我想看就看。”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提在韩渊面前,道:“瞧这是什么!”
那包东西拳头大小,油纸包着,用一根细麻绳打包,包裹之上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店铺的名字。
槐安堂。
这是街上最有名的一家卖饴糖的铺子,家家户户都喜欢在他家买,他家做的饴糖很甜、很香、很好吃,想要吃到,得天还没亮就去排队,排一两个时辰,就这,还限量,每人每日最多买上一两。
韩渊道:“饴糖嘛,有什么了不起?”
白云鹤笑道:“虽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你喜欢啊,这就是它最大的了不起。”将油纸撕开来,里面是一整块,掰下一块送到韩渊口中,又道:“这一包都给你,只给你。”
说完,将油纸放到韩渊手中,蹲下身,双臂挂在摇椅的扶手上,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道:“如今你总是不吃饭,吃点糖也好,含在口中它自己慢慢就化了,也不会累着你。”
韩渊道:“我怕是要死了。”
白云鹤一把捂住了韩渊的嘴,正色道:“不许说,绝不会,你分明修为那么高、那么强大,我的法术尽是你教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不,千岁!千千万万岁!!”
是了,在这个世界里,韩渊不能使巫术,但却拥有着一身强悍的法力,天下无敌,随便掐死一个绝世高手。这也是白云鹤内心深处的某种期许。
一直以来,白云鹤就没觉得巫术是什么好东西过,他口中说辞变动多次,可他的心始终没变,他恨韩渊恨到极致。
韩渊拿下他的手,不禁觉得好笑:“千千万万岁?太久了。”
又道:“你有好母亲、好弟弟,你有侠义心肠,人人都很喜欢你、爱戴你,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很幸福,不过,我是会死的。”
白云鹤愁容满面,很快忍不住落泪,道:“为什么?你究竟是哪里受了伤?你为何突然就这样?丹青,你别死,我舍不得你死。”
这些年,韩渊也算是看到了姬月对白云鹤的教导,她从不教导白云鹤与花机压抑本性,她告诉他们,人可以是任何模样,所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做就去做,千万不要太在意旁人的目光。
因此,或许才养就了白云鹤这动不动就落泪的至情至性。
事实上,谁遇到不如意会不想哭?只是大多时候大家觉得,哭也没用,还可能为他人所取笑,那就装作云淡风轻,时间久了,你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情绪,其实那是已经麻木了。
当然,姬月并非不会告知白云鹤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会遇到麻烦,既然存在选择,就一定存在有不同发生的可能,一个选择背后也许会出现自己无法承担的后果,也许会事与愿违,因此,定要三思而后行,思虑之后,若是觉得有些事情非做不可,那就做吧,做就好了,做完了,也不必为了这个选择的不如意之处纠结后悔。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可求,不可强求。
这点,白云鹤就没学到什么。
在白云鹤的这个梦里,姬月趋于完美,韩渊在一旁听着、瞧着,时间长了,也觉得受益良多。
韩渊道:“死不死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也不想死,可我如果要活下去,你就一定要牺牲。”
白云鹤听见有希望,丝毫不在乎自己要失去什么,立马眼神坚定,道:“牺牲就牺牲!我不怕!我只要你活着!你只管说要我牺牲什么!”
韩渊认真道:“你的一切。”
白云鹤不解:“我的一切?我的什么一切?我还什么都没有。”
“你有。”韩渊道,咬牙缓了一会,才风平浪静地说出来:“你有这里美满的家庭,有和谐的生活,有你感到幸福的一切,想要我不死,除非,你牺牲他们。”
“你在说什么?!”白云鹤惊讶道:“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韩渊想尝试说因为这不是现实,不出所料,又被闭嘴了。
想了想,他又道:“或者,去求助你的父亲,他是皇帝,他肯定有办法救我。”
在这里,人并非不会受伤,因此,若是能将白云鹤的命运赶回原来的路线,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白云鹤沉默了,双手紧紧攥着韩渊,用了极大的力,直攥得韩渊生疼。
韩渊又道:“你总说我骗你,我没有,我发誓,这十来年,我从没有一件事欺骗你,你父亲真的是皇帝,你应该是大黎的大公子。”
白云鹤急道:“我不要做什么大公子!我只要你好起来!”
韩渊道:“好熟悉的话,你曾经和我说过差不多的,你还记得我吗?”
他望着白云鹤的眼睛,口中的那颗糖不知不觉早就融化了,没有甜味,只有淡淡的咸腥味,是血的味道。没人知道,他不是爱吃这里的糖,他是每次吃到这家的糖,感觉才会更真实一点,才更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
白云鹤道:“我当然记得你,从我有记忆开始你就在我身边,保护我、照顾我,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死也不会!你是我最喜欢的人,贺丹青啊!!”
韩渊欣慰一笑,道:“可我记得的不是这样,你还记得……白云鹤吗?”
白云鹤道:“什么白云鹤?他是谁?”
白云鹤这个名字,是在他们两个认识之后,白云鹤隐藏身份瞎取的,但对韩渊来说,这就是白云鹤的名字,是他们之间唯一、彼此、独有的共同物。
韩渊的一生不够长,又丢失了大部分记忆,时常被仇恨填满大脑,因此,他对自己所拥有的美好记忆都十分珍惜,其中,最令他快乐的就是刚逃出皇宫之后,和白云鹤共同经历的短短时日。
那段小小的时光,足以铭刻终生。
但在这里,没有那一段记忆。白云鹤甚至不叫楚白,他随姬月姓,叫姬白。
他当然不知道谁是白云鹤,更不记得自己。
从前白云鹤年纪小,韩渊没什么感觉,如今白云鹤一天天长大,看着他逐渐长成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却不记得自己。
独独不记得自己啊,多遗憾,还以为自己对白云鹤有多重要。
韩渊有一瞬间的怔愣与茫然,他曾觉得白云鹤执念太深伤人伤己,陷七情六欲为修士所不为,可谁又不是这样?
他有时也忍不住痛苦,自己究竟是谁?是韩渊?是贺丹青?无论是谁,他们都被在乎的人选择终结了性命,不得好死。即便是后来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自己,遇见一个绝不会选择杀害自己的人,也最终是以遗忘作结局。
偶尔想起来,也不禁泪目。
身体不好之后,韩渊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多了,也许是对死亡的惧怕,也许是身弱之人就是容易伤神。
他现在不止气色显白,情绪也骤然降温。
见韩渊这副模样,白云鹤明显慌乱起来,追问道:“那个白云鹤对你很重要吗?特别重要吗?你很喜欢他吗?”
韩渊道:“他很重要,但他现在很危险,他也许也会死,我就在想,如果我的死可以换他活过来,我会在所不惜。”
白云鹤道:“所以你变成这样,和他有关系?!”
韩渊点头:“算是吧,但我自找的,我绝不怪他。”
白云鹤站起来,走到韩渊面前,忽然一下扑在韩渊身上,摇椅受不住两个人的力,倏地翻倒,两人滚到了地上,如此,白云鹤还是不放开韩渊,将韩渊紧紧地抱住,埋头在韩渊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放声哭泣。
这动作过于亲密,小时候还可以,长大了却不行。
自白云鹤长大后,韩渊每和他靠得近一点都不太自然,这次同样,他不敢细想是什么原因,本想迅速推开白云鹤,白云鹤却哭得实在难过,放声哭嚎,全不顾脸面,无奈,韩渊叹了口气,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
韩渊道:“你几岁?搂搂抱抱、随地打滚,成何体统?”
白云鹤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不管!!你死了我怎么办?!!”
韩渊心想:啊,人果然是不能太娇养,现实的白云鹤与他再亲密,都绝不可能做出这副样子,况且十六岁生辰已过,都是能成亲生子的人了,还这么的……娇气。
韩渊摇了摇头:“哭完没有?哭完了让我起来,地上硌死了,还有,你怀里还揣了什么?什么东西抵着我?比地上还硌。”
闻声,白云鹤忽然收拢腰腹,头却埋得更深,还抓着韩渊不放,而且,韩渊眼见着他的皮肤从脖子红到了头顶,不禁更觉奇怪,道:“你怎么了?”
想要起来,白云鹤一把按住他,又将他按住了,张着嘴“我”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急得迅速站起,转身就跑,边道:“我不小了,你以后不许摸我的头!”
他越跑越远,很快没了影。
韩渊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灰尘,叹了口气。
韩渊身体不好,觉就变多了,睡得也更沉,当天夜里入睡时,全然没发现一个人影破了他的结界,潜入他房中,站在他床前,紧紧盯着他。
这人影盯了韩渊好半晌,忽地俯下身,脸贴近韩渊的脸,近在咫尺时停住,眼神紧紧盯着韩渊的嘴唇,内心几番纠结,最终还是起身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没敢贸然下手。
随后,他伸手推向韩渊,小声唤道:“丹青!贺丹青!”
韩渊睡梦中被叫醒,迷迷瞪瞪支起身子看向来人,待看清,又瞧床边夜色,月上中天,手臂一松倒了下去,道:“深更半夜的折磨我什么?”
这偷闯韩渊房间的不是别人,正是白云鹤。
白云鹤将他强行拉起来,抓起衣服便往他身上套,道:“我们走。”
韩渊不住地推他:“走什么走?去哪?”
白云鹤天真地道:“去皇宫啊,就我们两个去!我不能让母亲知道,我怕她会生气,更不能让花机知道,不然他一定要跟着我的,不想你死,所以,我们现在去,不需要多久,大约白天我们就能赶到天临城了。”
韩渊逐渐清醒,拦下他的手,道:“等等,你确定了?”
白云鹤道:“那是自然,难不成我还半夜偷偷来戏你?”
韩渊盯着他:“你从前没有吗?”
大半夜过来捉弄,白云鹤是做过的。
白云鹤尴尬一笑:“那是、那不一样,我那时候还小嘛,总之我已经留了书信给母亲了,我们早去早回。”
“不必了。”韩渊拒绝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心思,明日一早我就能知道,但是现在。”往后一躺,道:“让我睡觉。”
白云鹤急道:“丹青!快起来,不让你走路,我带你飞,要不、要不你就睡吧,我抱着你飞也行。”
韩渊没反应,他又道:“不过、不过先说好啊,我不许你死,你也不许为了救什么白云鹤去死,你可以救白云鹤,但即便救了,你也不能跟他走,你要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
韩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