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拆了我的房子!”
少年道:“要什么房子?大王是树妖,本该幕天席地,吸收日精月华,我们都得大王庇佑,只要有大王在就好,建这房子做什么?那个贺隐是什么修士?恐怕他只是想占大王的洞天福地,大王以为凡人只杀妖怪?不,凡人也杀人,最爱杀人,为了抢一个洞天福地,能杀无数人,他们满手血腥,乃是天地之间最卑劣的生灵。”
“别说了!”贺丹青喝道,心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又气愤,又要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再气愤,他道:“我们不再出去就好了,我们就待在这里,不去人间,我不去,你也别去了。”
少年道:“待在这里,任凭他们凡人杀害我等?”
贺丹青道:“凡人不会进到这里来的。”
少年道:“那我们就任凭凡人杀别处的妖怪?正因妖与凡人不同,正因我们从不联手,才让那群凡人欺负,大王,只要我们连起手来,天下妖怪全都站在一起,那群凡人就再也休想伤害我等!”
他又道:“你不知那些被他们活生生吃掉的生灵有多惨,你不知外面的生灵过着如何水深火热的日子,大王,便是你想偏安一隅,我也不想!迟早有一日,我会杀出去,要他们好看!!”
贺丹青气愤之余,又想起那日自己所见的场景,那些弱小的动物被锁在笼子中,而那些凡人,一个个,眼中毫无悲悯之心,相反,越见血腥,越是兴奋,当时,他亦极为痛恨。
“小老虎。”贺丹青捡起脚下一根小木棍,愠色稍减,道:“贺隐与其他凡人不一样,待我娶了贺隐,他便要在这里永远陪着我了,也不会再去人间了。”
少年冷哼一声:“没什么不一样,他既是修士,定然有几分本事,杀了无数生灵,否则,天阁又怎会收他?”
贺丹青冷硬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不许再拆我的房子!”
“大王。”少年见贺丹青坚决,化出本体,到贺丹青面前低头蹭了蹭,像从前那样,绕着贺丹青转圈讨好,贺丹青一下便不生气了,揉揉他的脑袋,转身去看他的孩子。
一个极小的小人儿,正安静地酣睡,全身被被褥包裹,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脸上皮肤无比地细腻光滑,呼吸极弱,因此,贺丹青也不由得变得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只敢轻轻地在他的小脸上点了点,登时一惊,比小老虎幼时的肚皮还软,透着一股细微的香,初生的生灵内心一片纯洁,贺丹青不自觉笑了笑,心中感到一片温和宁静。
少年幻化出人身,坐在一侧,低头吻了吻自己的孩子,却又忽然想到这孩子惨死的母亲,心中恨意剧增,一跃下树,不忍再看,修炼去了。
没过几日,贺隐来了,贺丹青激动地上前,跳上贺隐的身,贺隐旋身一转一手搂住贺丹青腰,另一只手一挥,后背长剑出鞘,直指向前。
贺丹青微微一惊,便闻一声虎啸,回头一望,小老虎恶狠狠盯着贺隐,怒道:“是你!!”
贺隐厉声道:“孽畜!你果然在此!”
“是你?”老虎冷笑一声,又望向贺丹青,咬牙切齿地道:“大王,就是他,是他杀了鹿老大,亲手剖了鹿老大的妖丹!他还想剖我的妖丹,我差点就死在他的手上!”
贺隐眉头一压,道:“住口,你杀人无数,还不立刻伏法认罪?!”
老虎道:“我杀人?你没杀过妖?就许你们凡人杀人杀妖,不许我们杀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自诩天下之主!”
又道:“大王,他是在骗你,他杀了无数的妖怪,他还想杀我,就是他将我抓入天阁,关了我好些年!若非我命大逃了出来,只怕如今已是他的剑下亡魂!”
贺丹青从贺隐身上下来,贺隐反手扯住贺丹青的手腕,继续厉声道:“孽畜,你作恶多端,还想狡辩!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个祸害!”
剑光扫出,小老虎重伤未愈,只得四处躲避,即便如此,还是被贺隐三两招打中,摔在贺丹青本体之下,贺丹青忙地拦下贺隐的剑,道:“你不能杀他!”
贺隐转头,只见贺丹青眼中又急又惧,拦下他后,叫道:“小老虎!”立马奔了过去,摘下自己的果子,给老虎喂下,老虎口中吐血,化作人形,扯住贺丹青的袖子,道:“你见到了,大王,如今你见到了,凡人修士根本没一个好东西!”
贺丹青也怒了,质问道:“你为什么要伤他?他是我的小老虎!”
贺隐神色冷冷,负剑而立,眉头紧皱,与往日极为不同,语气也是冷冰冰地道:“是他伤人在先。”
少年冷喝一声,道:“倒打一耙!是你们凡人先打伤我妖族、是你们凡人食众生之肉在前,我是为他们报仇!”
贺隐道:“弱肉强食,此为天理。”
少年道:“大王,你听到了,他的意思是强大便可以肆意欺凌弱小,他们自诩强大,便要肆意欺压我们,迟早有一天他会带着天阁的人杀进我们这里,将我们全部杀光,他和那些凡人没有区别,他也会杀我们妖怪,他就是在骗你!”
“休要强词夺理,今日我留你不得。”贺隐厉色,一剑斩出,贺丹青张开双手,挡在少年身前,贺隐长剑停住,道:“丹青,让开。”
贺丹青愤怒地看着贺隐,道:“你是骗我的?你要杀我!是为了吃?还是为了玩?”
贺隐道:“你天性纯良,我不会杀你,我亦不会杀这里任何一只妖,但是,你身后这只虎妖,他作孽多端,光是逃出天阁这一路便咬死数百凡人,此乃他自作孽,我非杀他不可。”
“呸!”少年道:“你们杀妖在前,我才报仇,你们要杀我,我才反抗,大王,我何错之有?”
贺丹青听着虽也怜惜那些死去的凡人,可小老虎的话又没有错处,如是凡人杀妖在先,小老虎难道要乖乖的等死吗?若是那样,自己岂不就见不到小老虎?在他这里,什么生灵都有,可从来没有谁杀谁,是为什么?因为没有人!
想到小老虎身上还有重伤,定然也是这一路被打出来的,登时恼怒,双掌在贺隐胸膛重重一推,将他推开数步远,更坚定地挡在小老虎面前,道:“你听见他说的了,是你们人先要杀他的!”
贺隐神色凝重,道:“他害人无数,我不能不杀他!”又道:“他生性残暴,若不杀他,迟早,他也要连累于你!”
说到这时,眼中却现出担心,贺丹青心觉不对,小老虎没来之前,贺隐从来都是神色舒展,笑意盈盈,不止对他,对这里的所有生灵、一草一木都极尽温柔,就连走路也不是直接踩在地上,而是微微抬高,踏步半空,问他,就说是不舍得伤了脚下草从。
这样的贺隐,为何偏偏要对小老虎赶尽杀绝?
贺丹青道:“什么叫连累?”
贺隐解释道:“早知他与你的干系,这些年我给过他很多机会,望他洗心革面,可他不肯听从,今日我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会害得你不得安宁。”
贺丹青道:“小老虎不会害我的,他是我养大的,他从来没害过我。”
“你不懂,丹青。”贺隐语气轻柔,眼神扫想少年,又忽地一沉,厉声道:“陆照,现在跟我回去认罪,这里尚能保得安宁,否则,天阁追查到此,此处所有生灵,都要遭你的连累。”
陆照现出原形,巨大的老虎低着头,来回踱步,神色阴鸷,死死地盯着贺隐,声音也阴测测地说道:“当年就是你杀了鹿老大,是你亲手剖了鹿老大的妖丹,这些年,也是你将我锁在那深不见底的地狱,贺隐,你带天阁的人来这里了是吗?”
阴冷冷的笑,忽然一声暴喝:“你早就带了他们来!!”
随之而起,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天空一瞬间聚满了乌云,轰隆隆雷声直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陆照嘶吼一声扑向贺隐,贺丹青转身要拦小老虎,双目忽然被一道极光刺痛。
“丹青!”
贺隐紧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丹青要往小老虎身上扑,却被贺隐拽住,一道红影从头盖下,身子被贺隐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只听外面雷声轰鸣,持续了好一会,便听见贺隐清朗的声音在喊:“虎妖死罪,余者无辜,求神使开恩,饶之一命!”
头顶传来一声极具威慑的女音:“三日之内,回来复命。”
贺隐道:“是!”
雷声骤然消停,环住贺丹青的手当即一松,贺丹青浑身颤抖,扯着头上的红布,奋力扯掉,抬头去看,方圆百里的生灵全都从睡中苏醒,往此处狂奔,而眼前,方才小老虎扑来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黑坑,黑坑之中,除了一股风吹来的焦糊味,什么都没有。
“小老虎!小老虎!”贺丹青走进坑中大声喊,没有回应。
贺隐从身后走近,一把将贺丹青揽入怀中,贺丹青倏地奋力挣扎,将贺隐狠狠推开,道:“刚才你在和谁说话?你把谁带来了?是你天阁的人,是从前抓小老虎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丹青,你听我说。”贺隐正要开口,被贺丹青打断。
刚才,贺隐本想蒙住贺丹青的双眼,只是天雷下劈的速度太快了,他晚了一步,贺丹青清楚地看到,那一道雷劈下,陆照连身带魂,灰飞烟灭。
可是,从前的贺丹青只见过其他生灵肉身的死亡,还不曾感受过灵魂的消灭,是以,当他察觉到小老虎死了,却没有小老虎的魂魄被他感受到时,他一时不知小老虎究竟有没有真的死。
贺丹青怒斥道:“我的小老虎呢?你们又把他抓走了?把他给我还回来!把我的小老虎给我还回来。”
贺隐没底气的说:“他杀了很多人。”
贺丹青质问道:“你是不是杀了很多妖!”
贺隐无奈地点了点头:“是,在外面,人与妖就是不问善恶、互相残杀,所以我才告诉你,不要去人间。”
贺丹青紧张极了:“那他们把小老虎抓去就是要杀了小老虎!我……”
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害怕,恐惧,方才天雷劈下带来的余威仿佛还在,压得贺丹青喘不过气来。
天雷是万物的克星,更是妖物最恐惧的东西,贺丹青害怕打雷,从前打雷的时候,所有的动物都会聚拢在他的枝丫下,他会张开羽翼,包裹住此处所有的生灵,而自己,则会躲到最深最深的根系处,逃避雷声,雷响。
但是刚刚,那道天雷就在他眼前。
贺丹青就要跑,被贺隐一把拽住手腕,扯了回来,贺丹青厉声道:“我要去救他!”
贺隐道:“他已经死了。”
贺丹青一愣。
贺隐道:“对不起……”
贺丹青怒火中烧,却又被贺隐死死扯着手腕不能离开,只得将怒气尽数发泄在贺隐身上,对着贺隐拳打脚踢,用尽全力,隐约间,好像有股更大的焦糊味传来,乍一看,贺隐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额头早已布满细密的冷汗。
贺丹青察觉不对,发现贺隐的气竟然也在变弱,又是一愣,贺隐强撑的眼皮一闭,栽倒在贺丹青身上,贺丹青顺势抱住他,双手却摸到一片难以言喻的手感,才知道,贺隐的后背一片焦黑,血肉模糊。
受伤了?好严重的伤。
“贺隐!”贺丹青抱紧他,捏住自己的果子,挤出汁滴进贺隐嘴里,只是滴了一会,汁水却又从贺隐嘴边流了出来,贺丹青着急道:“你把我的果子吃了,吃了就好啦!”
贺隐却早已晕了过去,不会说话、不会动,更不会吃什么东西。
贺丹青怎么也喂不进去汁水,眼看着贺隐的气息再变弱,急得大哭起来,这时又一声高呼传来:“小贺!”
仰头一看,古月骑云飞来,直奔贺隐面前,扶着贺隐到树边坐下,用法力使贺隐吞下汁水,这才问道:“发生了何事?”
贺丹青焦急之下,磕磕绊绊地说了,古月叹了一口气,须臾,道:“你恨他么?”
贺丹青不知道,怎样才是恨?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很生气,很生气,气得身体里热热的,像是要着火一样。他道:“他骗了我!”
古月道:“天阁对妖从不留情,方才那道天雷,劈的不是那虎妖一人,而是你们整座山头,贺隐身上本就有伤,又要护住你与山中生灵,身上承载了绝大部分天雷,这几十年都别想好全乎。”
贺丹青还是道:“他骗了我!”
贺隐身上的气息逐渐稳定了,他苍白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变得特别滚烫,贺丹青摸了摸他的脸,非常暖和,可是贺隐却忽然颤了颤,偏过头去,嘴唇发抖,口中喃喃地说道:“冷……”
贺隐像是醒了,又像是没醒,眼睛微微睁了一睁,扫过眼前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