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马车兀自向前奔驰。
庄文贞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双倦眼微眯,伴着天边的浅月再饮下一盏浓茶。
已经连着赶了几天路了。
追杀不断,好在白氏的人也不是吃素的,都有惊无险地度过。
秋气泠冽,霜寒露重,白锦在狐裘大氅中睁开双眼,她双目放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已经几天没睡了。”半倚在软垫上,刚睡醒,嗓音还带着丝丝沙哑,她淡淡道。
庄文贞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
放下车帘,她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轻轻摇头:“我睡不着。”
车外,霜华似铁,月光如烟。
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冰冷而浅薄的光。
“之前没见过血?”白锦也猜到了什么,勾唇问道。
庄文贞倒茶的手微微一顿,她点点头,没说话。
白锦轻笑一声,似乎觉得有趣,只是盯着她,也不说话。
马车内的氛围一时有些古怪。
马蹄声,车轮声,寒鸦的叫声,如丝又如网般交织着,收拢着,精错而细密,让人心里发痒,发腻。
莫名有些不自在,庄文贞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缕缕冷风灌进来,将这片看不见的丝与网吹得黏在一起——更乱了。
她强作镇定。
白锦坐起身来,将身上的狐裘大氅扔给她:“不吃不睡再多吹吹凉风,这样我就可以载着具完美的干尸去清远道啦。”
从匣子里取出一盒线香,她吹了吹火折子,点上一根。
沉香烟悠然升起,迎着薄雾在空中打着旋儿,似影,似纱,似昏云,似谪仙。
香气甘甜浓郁,起初带着丝丝凉味,而后愈发沉郁厚重,闻着很舒服。
拿起那大氅,庄文贞眼神中带着些许困惑。
“这是安神香,天还有一会儿才大亮,睡会儿吧。”语毕白锦拿起一卷书,就这微弱的晨光读起来,不再看她。
庄文贞沉默了片刻,替她点上一盏油灯,裹着那件大氅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浅浅睡去。
微凉的晨风拂过天际,地平线上,那抹红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一场盛大的朝霞即将登场。
又或许是黄昏。
毕竟人们总是擅长颠倒黑白。
把庄文贞的消息透露给白氏,寄出写给霍厌悲的信,整理好木匣中的证据,李娇心中莫名发慌。
总觉得,还是遗漏了什么——而且是遗漏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晨光熹微,她收剑而立,看着朝霞缓缓如落日般降临,心却始终没有静下来。
强按下那种诡异的感觉,李娇决定去国子监。
季华献依旧是早早就来了。
坐在那温书,看见李娇,她似乎并不惊讶:“查不下去啦?”
李娇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没有理她。
“庄文贞呢?出城了?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被父亲的人追上了呢……”季华献笑得天真而快乐,稚童一般,是一种近乎纯白的贪嗔痴。
许元真走了进来,她看了季华献一眼,在李娇身旁坐下。
抿抿嘴,许元真小声问道:“她……当真是季氏的人?”
“准确说,是季远之女。”许元真的笔掉到了地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季华献笑着和她打招呼。
一种难以言述的恐惧自心底泛起,这时,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
是李娇。
心神稍定,她俯身捡起笔。
何蔓生和林尧还是坐在老位置,宋稚不知去哪了。
李娇正观察着,这时,只见江驰柔笑嘻嘻走进来。
云髻金钗,长裙曳地,华光照人,身后跟着不少侍从。
看见李娇娇,她似乎有些惊讶,以扇掩面,状似熟稔道:“你来啦!往日我就见你谈吐不凡,想不到竟是李氏贵女呢。”
许元真直直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
见李娇没说话,她也不尴尬,款款道:“我今日是来和诸位道别的。”
走到众人前,她缓缓转身,如胜利者般,挑眉道:“我要成亲了。”
她面上带着如愿而美满的甜笑,全然不似往昔那般娇蛮,仿佛可以原谅过往所有不如意的人和事。
李娇莫名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种她很少会有的情绪——恐惧。
像是一人独行与夜色中,远远看见一个同路人,奋然前行,走进了才发现,是披了皮的鬼。
众人都没有说话,她也并不感到尴尬,继续宣告道:“是王氏的九郎,婚期定在下月初三,往后我就不来了。”
挥了挥衣袖,她状似大度道:“往后的路我们各走一边,诸位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也可来王氏寻我。”
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口吻。
走到李娇娇面前,一双无辜的杏眼眨了眨,她特意强调道:“尤其是你啊,木乔——啊不对,是李娇娇。你近来……难处可大着呢。”
李娇懒得驳她,只是淡淡道:“不劳费心。”
“哼!”她转身,头上的凤凰金步摇从李娇眼前擦过,嘴里嘀咕着:“我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最后狠狠剜了李娇一眼,她头也不会地走了。
“其实她说得也没错。”季华献不知何时来到了李娇身侧,她双眼含笑,轻声道。
李娇撇了她一眼:“也不劳你费心。”
季华献只是笑着摇头:“李娇娇,你的处境,可比庄文贞危险多了。”
李娇这些天还是住在国子监,回到住处,剑兰端着个杯子站在门口。
这是在做什么?李娇觉得奇怪。
“娘子……你……前几日说的,说的百花胭脂蜜,我……我找到了,你快尝尝吧。”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汗流如注,李娇接过杯子往里走。
“娘子!”剑兰突然叫住她,声音尖尖的,叫人听了心里发毛。
李娇回头,挑挑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宋稚不知从何处出现,运剑如风,狠狠刺向剑兰。
来不及反应,李娇近乎本能般地,拔剑,反手刺去。
手中的杯子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泛起阵阵轻烟——
有毒。
这一次,宋稚并没有躲。
血从她嘴角淌出来,一口又一口,根本止不住。
这才发现,她浑身都是伤。
她在笑。
双目猩红,眼睛几乎和吐出的血是一个颜色。
越笑越兴奋,越笑越幸福,她的嘴角几乎要撕裂开来。
向前倒去,她落入李娇怀中,轻轻抚上李娇的耳垂——这一次,李娇没有在躲开。
只听她轻声说:“我说过的,我要结束在你手上。”
很轻很轻。
李娇脑中一片混沌。
变故来得太突然,她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
剑兰呆呆站在李娇身后,望着宋稚血腥的双眸,她愣愣拔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她就这样,拿着匕首,与宋稚对视了。
两人的目光直直撞在一起,竟莫名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解脱。
手越抖越厉害,她忍不住哭出声。
只见她双手握住匕首,刺向李娇的肩膀。
闭眼前,她看见了宋稚扩大的笑容。
她也笑了——这或许就是所谓卑劣之人彼此的默契吧。
拼尽全身力气,宋稚将李娇推倒在地,匕首刺在了宋稚的后背上。
剑兰崩溃地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娇砸向地面,头撞得发晕。
她只是不解地望向宋稚。
为什么?
宋稚亦望向她,带着相似又不同的困惑——为什么?
“你……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我呢?”
这是她说得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