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各方官员回京述职,便是回不来的人也大多托亲朋故旧处处打点。
在除夕的前三日,那位宣国唯一的国公爷,荣国公戎自明也入京了。
老国公如今已是耳顺之年,本是武将出身,早年随武帝征战的时候伤了一只眼睛,身上大大小小也受了许多伤便逐渐退了下来。
他与武帝曾是过命的交情,武帝还曾想封他为异姓王爷,只是被戎自明拒绝了,如今他坐拥西北,百姓私底下都叫他西北王,却也不见他出来制止。
云歇翻阅册子,瞧见了这位王爷的履历之后还笑着问林阙:“子阙瞧着,这位荣国公是否还如当年一般赤胆忠心啊?”
林阙摇头:“大抵是不了。”
林阙入燕国为质子他不曾出头,林阙归宣国时他也不曾出头,其实这也没什么,忠君忠君,自然谁是君他才忠于谁。
可是后来三国联军来犯,宣国无将可用,林灼下了十三道诏书都没能将他召回,这些事情还是林阙后来登基之后才知道的。
如若当时他肯领兵出战,或许就没姜宣什么事了,姜宣也就不会死,林灼也就不会没了心气而自尽,今时今日是何模样,也说不准。
“忠心与否且不论,他倒是个聪明的。”
云歇如此评价,见林阙望过来就解释道:“先前林灼斩杀贪官,毕竟时间匆忙有些事情做得不彻底,杀得大多也就是京中的官员,后来你我动手才将范围扩大到了地方,那位王爷远在西北却是个耳聪目明的,传旨的官员还没到呢他便自己动手将手底下的人料理了个干净,当然,明面上是干净了。”
地方上的消息向来都是滞后的,忙于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们更是不在乎这些,如今西北传的都是西北王英明神武,为百姓斩贪官。
全然不知上头的皇帝是谁。
林阙笑了一声,“他若当真一心为百姓做事,就是夸出了花也无妨,只可惜……”
西北惨死的人,也不比外面的少。
只是回回都有官员被顶出来当替罪羊,倒是叫百姓以为这位荣国公一直在帮他们做事,只是朝廷腐败,贪官污吏打不尽。
“只可惜,他是武帝的忠臣,却不见得是你的忠臣,百姓的好官。”云歇替他补完了未尽之言。
他肯为武帝挡刀子,也有可能插林阙一刀。
林阙道:“西北之地广阔,贸然动他也是不好,若是荣国公往后能安分下来,也不是不能继续留用。”
若是不可,林阙上位不久手上就已经沾了不少人的血,也不差这位荣国公一个,他与那些人的区别,不过就是一个杀得简单些,一个杀得艰难些。
“预备派去西北的人已经定下来了,这是册子,子阙可要再瞧瞧?”
云歇拿出本通体漆黑的小册子摆在林阙面前。
林阙拿起册子,翻了几页之后就叹道:“”从前还以为三千个人是够用了,如今登上了高位,再多的人手也是捉襟见肘 。”
昔日三千暗卫,这几年办的事情多,折损了不少,如今手里有了银钱,新培养的人还担不起事,也是难办。
“如今几场仗打完,想必也能有几年的安稳日子过,子阙只要好生善待百姓,知人善任,贤德的名号打出去,还怕日后没有有识之士来为你效忠么?”
“难啊……”
宣国虽大,却没有多少土地是适合各种的,虽然近几年有些从南方国家传来的改土的法子,却成效甚微,如今宣国的粮食也就是让百姓饿不死,可一旦碰上个天灾就是人间惨剧。
在这样的地方想要治理得当传出名声,实属不易,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武帝。
林阙想到这些东西就头疼得很。
云歇道:“不想这些,这是你登基之后第一次在京中过年,先不说各地官员,外面各国使臣也是要来的,这两年咱们是把周边的国家都打了个遍,除夕是大日子,可不能叫外人瞧笑话。”
“陈衿宁办的不错,就连宫里的老嬷嬷也夸她。”林阙道。
“如此就好。”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宝月垂着头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散着热气的汤药。
“陛下,公子,这是南山先生新送来的汤药,说以后都按照这个方子来煎药,针灸也改为半月一次。”
林阙愣了一下,随后上前结果药碗,快步回到云歇面前蹲下,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子歇,先生的意思是……?”
云歇轻笑一声,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后才悠哉哉答道:“真是伤心,我日日在你面前,你竟然都瞧不出来变化。”
自然是瞧得出来的。
他的身形比从前更硬朗了些,肤色也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比从前更加有力。
他不是没瞧出来,是不敢去瞧。
这么些年,他明里暗里找了多少人给云歇瞧身子,不是没有过见效的,只是杯水车薪,那些滋补大多比不上他身体衰败的速度,也有曾经效果良好,可过后却让云歇的身子更差了。
可这次是南山先生,当世医道第一人。
她既然下了肯定的诊断,那自然是不会有差错的。
多少年,多少年了!
林阙简直就要哭出来,此刻,他的眼眶都是泛红的。
宝月觉得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接走了药碗,而后立刻退了出去,将屋内的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云歇抬手轻轻抚摸着林阙的头发,他本于情爱无心,如今瞧着林阙这般在乎他竟也觉得心中有万分的熨帖。
舒心极了。
云歇轻咳一声,将人拉了起来,偏过头道:“好歹是一国之君,动不动就跪下,多不像话。”
“你我之间将这些做什么。”林阙才不管这些,心绪平复了些就继续道:“先生可有私下与你说些什么?你的身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又能好成什么样子?”
“到底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好的定然不会有多快,只是先生说要比她预期的还好些,假以时日,便是重新提起刀剑也不是不可能。”
林阙的眸子更亮了些。
昔年燕王宫中,他也听过围猎场上云家小郎君的名声,只是被困方寸之地,始终未能亲眼得见。
今后,或许有机会了。
云歇瞧着他傻乐的模样心中也松快,方才谈论朝政之时的沉闷气氛也不见了。
日升月落,
除夕夜宴。
几次宫宴之后,朝臣们也习惯了云歇坐在皇后之位上,只有新入京朝拜的官员见他还会满脸惊讶,只是见周遭其他官员都没什么反应,自己便也低头装聋作哑。
毕竟凡事随着大流走,总是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
底下的官员一批批上前觐见,林阙端坐在主位上也是无聊,隐藏在桌下的手就悄无声息的伸了过去,寻找身旁人的掌心。
嗯,被打了回来。
林阙状似不经意的往身侧瞧了眼,之间云歇端坐着,两只手捧着个白玉酒杯,瞧着是一副安静美好的摸样,当然,忽略他掌心中的薄红的话。
云歇微微侧头,朝他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玉杯。
外间太监一声唱喝——
“荣国公到——”
云歇抬眸望去,只见一儒雅老者,满头花白,即便是左眼上蒙着个黑色眼罩,瞧过去也是个儒雅随和的老人,他浑身并没有什么金银玉饰,只有头上斜斜插着一根银簪子,身上的衣裳办旧料子也是好几年前才时兴的。
瞧着倒是简朴的很,衬得这满屋子的人都骄奢了不少。
云歇在桌下轻轻推了一下林阙,林阙立刻站起身来,满脸笑容的的迎了上去,张口便唤:“戎叔叔,多年不见,您身子可还硬朗?”
戎自明眉心微不可察的一皱,随后立刻躬身道:“微臣身为臣子,岂敢做陛下的叔叔,不敢当陛下厚爱!”
“叔叔与我父亲是过命的交情,不过是一声称呼罢了,有什么担不起的?”林阙的笑容愈发灿烂,“满朝文武能当得起朕一声叔叔了,也就您和平叔叔了。”
平丘,乐昌伯,也是从前武帝身边的旧人,如今在户部任职,与戎自明这种不知心底的不同,平丘这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接济林阙,即使当初在燕国时也是千辛万苦的送过东西的。
戎自明从前在军营的时候就与他不睦,如今听见林阙拿自己与平丘相提并论,心中也有不快,面上却不显,“微臣不敢。”
云歇垂眸,手中的杯子落在桌面上。
呵呵,这位荣国公有什么不敢的,如京三日却从不成入宫拜会天子,偏拖到今日宫宴才来,而且还姗姗来迟,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若是得力的忠臣,偶尔粗陋些也无妨,可偏偏是这样一个身怀异心的老臣。
他当年救过武帝的命,如今也算是三朝老臣了,多年来的手脚也还算是干净,能抓得住都是些不足以致命的小错处,那些事情真是宣扬出来的话,还会被说是不善待老臣,没有半点容人之心。
这位国公爷能在林灼手里活下来,那定然是有本事的,如今指望着翻他错处是不能了,那就——
捧杀。
云歇勾了勾唇角,起身走到林阙身后,也行了一礼,“晚辈见过荣国公。”
把你塑造成完美无暇的活菩萨,塑上一层金身,而戎自明但凡漏了一点泥出来,他就再也干净不了。
登高跌重,高楼塌。
云歇笑道:“晚辈早听说过公爷的名号,西北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吏治清明,都是公爷治理有方啊。”
戎自明眼睛微微眯起,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不是喜欢抢功劳么,那就给你,都给你。
云歇垂下眸子,眉宇间十分柔和,仿佛真是什么安静有礼的小辈。
荣国公,西北王,这份金身,您得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