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她的话是割舍不去儿女情长，若不来救她便是念的家国大义。

好像无论如何，她都会是赢家。

要么赢得是自己的性命，要么赢得是一城平安。不管他如何抉择，她好像都可以从中获些利来，或利己，或利国。但披着公主的这层身份，利国也便成了利己。

血液自伤口离身，她有些安心地合了眼来。

不管怎么说，她已将自己职责之内的义务悉数达成，无愧于国。

但是……

纵然如此挣扎求生，还是难逃一死吗？

鲜血满浸裙袍，顺着衣服的纹理滴滴落在地上，生命的流逝便是在此刻无比清晰地被具象化。

好像还是有点不甘心。

痛觉与血流缠绵交叠，源源不止地在周身蔓延。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看她吗？

这架子支得那样高，直直对着巍峨的城楼，他一定能看见吧。

两国阵前相互呼喊的话语她已然是没了气力再去细细辨听，此刻只想闭了眼沉沉睡去。可是只要一合上沉重的双眼，神智便要以不可遏止的速度消隐下去。

感受到阵前的呼喊之声似乎渐渐弱了下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放任自己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又过了多久呢？喉中干痛难忍，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一片暗糊之中好像是见得两次日升日落。

那便是过去两日了吧。

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在这高架上稳稳定了两日还未见得有过什么动静，看来她是不可能得救了。

也好。

若此役能给大盛存下战机，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事，也是她所期盼的结果。

竭力撑开双眼，日光照射在黄沙之上，反射而上的光线扎得她眼睛有些痛。垂眸望向脖颈之下的衣袍，红得透彻，全然没有一处洁净之处。

血与汗交混，将内外的两层衣服结实地贴在身上，压得她呼吸愈发困难。

耳边似乎再次传来了一串聒噪的声音，努力调动起听觉的同时，她用余光感受到阵前多了一道被押出的身影。

仰头望去，被挂在架上的活脱脱的是一个血人的模样，萧玥双腿一软，浑身是一阵又一阵的距离颤抖。浓重的血腥味扑入鼻中，让她胸中不停地泛呕，可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前方的战场宽阔辽远，她能依稀用双目捕捉到偶尔垒叠在一旁的断肢残尸。

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她的身子之所以能如此稳站在此处全然是因为身后两个士兵将她搀得结实。

一把冰凉的刀刃抵住了肌肤，她被推到了全阵的最前端。

“不想瑞安公主被斩于阵前的话就放了我们的小王子——”擂鼓声起，有人拉大了嗓门冲着穆临的城门喊道。

在这城中相安无事了两日多，赵通定睛向被押在阵前的那人望去。

似乎是怕赵通看不清萧玥面貌，两个烟兰的壮汉押着她又往城楼之下走近了两步。

看清了来人的面貌，赵通心下猛然一惊。

宜安公主经了几番波折出现在西境战场尚能解释得通，可为何这瑞安公主也身在此处？

当真是烟兰人有备而来吗？

收紧了拳心，他有些难以抉择。

这瑞安公主和宜安公主不同，瑞安公主一向颇得圣宠，且又是裴誉亭之妻。如今裴誉亭孤身杀出重围而前往他处求援，总不能就让他的妻子在此处无端殒命。

于情不合，于理也不合。

心下默默算了算，自他离城已然三日有余，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等来援兵。

瞧着赵通这副因犹豫而未曾回话的样子，格罕措吉向身边人使了个颜色，接着又传去了呼喊之声。

“如果想要瑞安公主活命就放了我们小王子——”

若此时两军真的要陷阵厮杀，以城中目下的兵力应该还能再勉力支撑个大半日，届时援兵一到便全面由防御而发动总攻，也能将这压境的烟兰骑兵打退。

不过裴誉亭既能将无数案子办得干净利索，想必这要紧的大事之上不会掉了链子来，赵通相信他能带着援兵如期而至。

稀薄的云片娟娟飞舞，旌旗招摇相应，显出四角的锋凌。

深吸了一口气，他再度将眼下的现状梳理了一番。

于情，瑞安公主正值圣宠；于理，不能让千里迢迢赶来相助的裴誉亭痛丧爱妻；于战情战机，城中的兵力也恰能支撑到援军所至之时。

几重利害摆在他面前，先前虽绕过了宜安公主，这瑞安公主却是不得不救了。

对身边的侍从吩咐下去，正值相峙的两方很快在交换战俘方面达成了一致。

穆临一边押着烟兰的小王子，而烟兰则押着大盛的瑞安公主，两边的人马相会，利索地迎来自己一国的贵人。

萧瑾所处的位置之高，只消稍稍抬眼便能将前方的状况全然收入眼中。

在残存的意识之下，她就这般看着萧玥的背影被人押着向前，而后停滞了一会，再次向前，最终消失在了视野中。

那扇紧闭着的城门森严而厚重，就这样为了她而隆隆开启，待她平安入内以后又旋转关闭，似乎是要急切地将她护佑其中。

是啊。

这城门是为她而开的，她的皇姐，瑞安公主，大理寺卿之妻。

这是父皇为他们二人赐下的皇婚，自然马虎不得，也容不得拆散与破坏。

伤口之上还嵌着冰冷的刀具，但皮肉之下的鲜血已转化为干涩的血块，覆堵着那专用来折磨人的伤口。

那小王子一到达烟兰的一侧，烟兰王一手高挥，马蹄声携卷着铺天盖地的杀声翻涌向前，直逼城下。

有点可笑。

方才还在因着无论出现何种状况她都会是受益者而洋洋自得，如今却发现她从始至终都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被国所弃，也被他所弃。

大盛所取的是一国安宁，而他所取的是皇婚所赐的举案齐眉。

这样一算，这应该是他第二次放弃她了吧。

出城和亲那日他在送亲的队伍之中，在兵临城下之时他毅然决然地闭门不救。

那先前的承诺算什么呢？

他曾说过会选她的。

信誓旦旦，色授魂与。

原来所念皆是虚妄。

喊杀之声直入云霄，这高高的木架好像晃晃悠悠地要一整个被挪到别处了。

神智是一阵一阵的模糊，她此刻也早已没了任何气力顾及其他，在一片混沌中失了平衡，垂下了脑袋。

号角长鸣，铁蹄飞踏，重甲加身，死生难料。

战旗猎猎作响，烈马阵阵嘶鸣。残破的血衣缠绕着零落的尸骸，断截的兵刃闪着黑红的血光。

投石机下重石飞动，顺着滚烫的热风滚滚向前，弓箭之上万箭齐发，倒下一片血肉之躯。

鲜血飞溅之下，是垒叠的残躯数量见长。

日头由高悬而逐渐向西，染红了半边鲜艳的云天。

守城的盛军已然渐有败势，攻城的云梯架起，登上城楼的敌兵不断新增。

“杀——”

赵通身上早已被数十余创，但他酸痛的手臂却丝毫不敢放下殷红的长矛。

“誓与穆临共存亡——”

听了主将的这一声呼喊，一众士卒再度燃起斗志，举起刀枪向前杀去。

“杀——”

远处的一波杀声渐进，疾速往战场的方向靠近。

用长枪撑地稳住身形，赵通转过头向一旁望去。

黑压压的甲衣映着天边的红霞，一往而前，冲向了几欲进攻的烟兰军队。

援军来了。

彼时将要力竭的守城盛军因看见了身后的希望而瞬间提了士气，浑身涌上了最后一波劲头发狠地拼杀。

烟兰的军在人数上失去了优势，战局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调转过来，盛军转死守为猛攻，硬生生地将烟兰的军队往后逼去。

不属于大盛和烟兰的第三道呼声响起，加入了战局。这一队势力加入大盛的阵营，靠近穆临城墙的这一方势如破竹，向地平线的尽头汹然涌去。

“是西戎的军队！”

“西戎来帮我们了！”

……

提了剑与众兵士同行，裴誉亭和赵通一道向前杀去。

“公主已被安全接入了城中，大人放心。”鲜血四溅之时，赵通在向前拼杀的同时对背后的裴誉亭道。

“此话当真？”将前方射来的几箭挡开，裴誉亭的一颗心狂跳着向他确认道。

真的可以带她回家了。

抽了空荡回首望去，身后的城墙耸立，峻伟而巍然。

“千真万确，我亲自叫人给公主收拾的屋子。”

胜了这一役，便再也不要和她分开了。

手中的银刃凌厉，向前快意劈斩。

格罕措吉见局势不妙，急忙鸣了金锣向后撤去。

盛军当晚乘胜追击，大捷。

全然顾不上身上的血污与汗水的腥臭，裴誉亭在这战毕了之后第一时间冲去了赵通所安顿好的那间屋子，浑然未感到疲惫之感。

一扇木门紧闭，周遭安静非常。

他抬起手来轻轻扶上了眼前的这扇门，心中却忽而多了忐忑。

这次是真的再也不用和她分开了。

他此刻只想将她紧紧拥住，感受着那道轻浅而温热的气息呼在他颈间。

手上的黑红交错，似乎找不出一块干净的肌肤来。

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他轻轻屈了指节叩向了眼前之门。

“谁？”

这声音已经入耳，原本欣喜万分的一颗心骤然冷静下来，他猛地推门而入，看清了榻上倚坐之人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