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会污染水源,对于赖以耕种的人们来说,那正是疫病盛行的原因。
兴许是人们哭泣难过的样子实在令神明动容,某天晚上,明日朝陪须佐之男上山采药的时候,对方突然问她:“明日朝,你说,他们会像你一样,化作亡灵或妖鬼回来吗?”
山间的小道竖着被风雨打残的灰石地藏,寒凉的晚风卷着浅薄的雾气穿山而来。
她一愣,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这么问呢?”
他背着装满草药的背篓,闷闷的声音裹携着春夜的雨飘过来,无端的清冽与料峭:“我只是在想,他们都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他们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吧,如果他们能像你一样回来的话……”
“不能这样说,须佐之男。”
明日朝严厉地打断他。
身上的伤口仍在灼痛,就算想要忽略,也始终习惯不了,她莫名又觉得心中窜起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得她咬紧牙关。
但是,她回头望去,眼帘中,葱郁的绿意被细雨打得飘摇,少年干净清澈的眼睛像群山里一只初生的幼鹿般,正含着氤氲的水汽,朦胧地看着她。
心中突然就觉得一软,所有的火焰都被浇灭,她忍不住放轻声音,道:“死后无法获得安宁,仍然徘徊于世的亡灵大多都有怨念,那样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闻言,他懵懵懂懂地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没有再开口,只是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明日朝一顿,随即慢慢扬起一个笑。
她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说:“听说,人死后要么去黄泉之国,要么就会变成星星,你就当他们都变成星星了吧。”
本意其实只是安慰他的,但他在听了后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漂亮的眼睛像是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一样,略带期待地问:“……真的?”
“真的。”明日朝面不改色地扯谎:“你就告诉他们,说大家会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永远看着他们好了。”
“……嗯。”他略带迟疑地点了点,迷糊的样子看上去既没有完全相信,也没有怀疑。
接下来,须佐之男艰难地劝了好几天,才劝动人们,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什么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的宽慰之言,而是因为须佐之男的出现为这座村庄的绝境带来了转机,大家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但最后还是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这一来二去,天气转暖,夏天迈向中旬,气温逐渐升高后,肆虐的疾病也开始慢慢消散。
疾病得到控制后,就该考虑农桑了。
此前村庄萧条凄败,没有多余的劳动力耕作,但是夏天一过,寒冷的冬天就将来临,当时实在派不出人手,如今又过了耕种的时节,明日朝提议可以走远些,找到另一个村庄,向他们借粮以用来过冬。
“不过,那应该不太容易。”明日朝道:“当然,你也可以用神力让他们不劳而获。”
对此,须佐之男思考了半晌,才理智地摇了摇头。
他决定安排几个已经能行远路的男人随自己去借粮。
这次明日朝没有跟去,只是嘱咐他说,对方若是愿意借粮,必定要收取代价,如果他们要求村子以后每年上交超过一定数量的粮食,请一定要酌情拒绝,因为那对村子的人来说会是一笔很沉重的赋税。
须佐之男点了点头,很快就带着人走了。
十天后,他才带着粮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很高兴,他说此行相当顺利,大家都是好人,那边没有无理地要求村子今后上交粮食,还额外多给了一点种子给他们明年的春天耕种。
他这样说的时候,和煦的风都仿佛穿过了他清亮的眼睛,少年柔软的金发飘扬,额上的神纹熠熠生辉,可是,他身上的耳坠、金饰制成的颈环和项链都空荡荡的,再也不见踪影。
明日朝对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待到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已经是秋天了。
须佐之男在村民们的挽留和感激的目送中随她离开了村子,路上明日朝问他高兴吗?
他起初还一知半解,但是明日朝说告诉他,说她偷听到村民决定之后要给他雕建石像,以感激他如神明般出现拯救了他们的恩泽,她说,他的事迹会随着石像的建立而流传,就算今后这些人死去,不再记得他,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会因为石像而记得他的存在。
听她这么说后,少年难得流露出几分难为情的羞赧,他坐在岸边红了脸颊,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细瘦白皙的双腿浸在山间的河流里踢了踢,朝她直白又坦率地笑道:“这样感觉也不错……”
……
此后,他们又一起路过了其他的村庄。
当他们又在山间无意间发现一具人类的尸体时,正在下着秋雨。
竹条编就的背篓摔在一旁,里边的果子和草药滚落一地,不算多健壮的男人独自躺在被压倒的草地上,其额头砸在山石上,流了很多血,没了气息,已经死了好一阵了。
她和须佐之男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少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他扔掉了自己手中折来遮雨的芭蕉叶,将那个死去的人类背起,说他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他想把他的尸体送回去给他的家人安葬。
明日朝点了点头。
她看着对方的手脚死沉地耷拉在地,忍不住问那个纤瘦的少年:“重吗?”
他摇了摇头。
下山的路上,须佐之男很安静,明日朝在前方探路,他们赶在天亮之前找到了山下的一处村庄,将那个人类的尸身放在一道门前。
第二天一早,就有哭声从村庄里传出来。
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明日朝则是躲在附近废弃的祠堂里等待日落,期间,须佐之男去偷偷瞅了眼后回来告诉她,他说那个人的妻子和孩子哭得很伤心,他的孩子还那么小。
明日朝本来还在安慰他,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意外,但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人来到废弃的祠堂前参拜。
她窝在须佐之男怀里,迷迷糊糊醒来时,听到有属于女人的声音在诚惶诚恐地祈求原谅。
四周静悄悄的,逢魔的黄昏,只有对方一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流着眼泪说,她不是故意将自己的丈夫推下山的,是因为他在家老是打她和孩子,她实在受不了了才起了杀心,若是不这样做,总有一天死的就是她或孩子了。
她还说自己明明已经亲眼看着他咽气,难道是神明不赞同她的做法,才将他的尸身送到家门前来警告她的吗?难道是亡灵要回来找她?难道她接下来的一生都要活在恐惧之中吗?
那个女人就这样哭哭啼啼了一阵,后面实在哭够了,她才晃着蹒跚的步子走了。
明日朝抬眼去瞅须佐之男的表情时,他意外的平静,似乎不为此意外,也不因此愤怒。
他只是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在黯淡的光影中俯下身来,轻轻抱住了她。
他困惑地说:“你们人类真奇怪……明明是夫妻,应该是相爱的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人类就是很奇怪的呀。”明日朝这么说,她想了想,便决定和他说起自己以前遇到的一件事。
她说:“生前我拥有治愈他人的力量,有一天,有人来找我去为一个重度烧伤的人治疗。”
那是十三岁的事情了。
当时还年轻,她第一次见到那个贵族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重度烧伤的人苟延残喘,每一口呼吸都像匍匐在鬼门关前挣扎,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痛苦,若非是她,或许他的家人已经想要亲手为其了结生命。
但是,在正式治疗之前,那个人的妻子偷偷找到了她。
她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像窟窿似的,流露出深深的绝望。
垂泪的夫人乞求道:“请您不要医好他,求求您。”
“如果医好他,他就会打我,他总是打我,他现在这样躺着或许更好,顺眼多了,我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对此,她当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身着华丽的夫人将自己的衣物撩起,让她看底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她苦苦哀求道:“求求您,他们都说您是救世济人的神女,您拥有神明般的力量,但您的力量难道要拯救这样卑劣残暴的人吗?实话告诉您,他以前还打死过自己的妾室,他就是这样恶毒的人,您若是执意要救他,那便是执意要杀我,您为何对我如此狠心?世间皆有因果,他会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他自己所做的孽,火是我放的,但这是他应得的,而您的善心与力量不该成为是非不分的利刃。”
闻言,须佐之男困惑地问她:“……那你最后是怎么做的?”
明日朝笑道:“我后来,还是选择医治了他。”
但是她又说:“但这是因为我善良吗?不是的。”
她告诉须佐之男:“人是很自私且懂得趋利避害的动物,我之所以医治他,是因为我已经遇上了他,我不想让自己背负骂名和杀孽罢了,所以我医治他,但是又没有彻底医好他,他会活着,一直躺在榻上活着,今后,他的生命将交由他的夫人决定,我是想说,人就是这么奇怪又复杂的生物,他们一开始明明也彼此相爱,可是,人生短暂,人心也易变,他第一次打自己的夫人时,他也哭了,他求饶,他说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他跪下,说下次不会了,他说自己是那么爱她,可是,后来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又一次一次的伤害,那位夫人从一开始的原谅到困惑,又从侥幸到死心……到最后才发现,这是那个人性子里死也改不掉的残暴了。”
她这么说着,见外头已经日落西山,星星爬上夜空,远方的山脚下升起袅袅的炊烟,便牵起他的手,往山脚下的田野走去。
当他们一起站在金黄的田垄中时,满目的麦草浸在田野中,在风中低低地摇曳。
她说:“你见过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吗?不是人与妖鬼的,而是人与人的——人与人之间也会互相伤害,为了田地,为了粮食,为了更多更多的生存资源,人会彼此帮助,也会彼此掠夺,人类是很贪心的,想要更多的食物,更宽广的领地,更大的生存空间,更雄厚的尊严,更富裕的精神世界。”
“须佐之男。”她抬手抚摸他青涩稚嫩的脸庞,满目的哀怜:“你要知道,人就是这样两面的生物,你若是喜欢人类,就不能只喜欢他们美好的一面,你要爱具体的人,而不要爱空泛的人。”
纤细的指尖轻轻蜷缩,他安静地垂目,片刻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明日朝也不和他说这些了,她像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一样,让他看看眼前的麦子。
相比上一个地方,这些村庄的麦子都长得非常好。
金秋,丰收的季节。
静谧的月光下,她看见金发金眼的少年很快忘却了早些时候的忧愁,雀跃地洋淌进满且沉甸甸的麦稻中。
泛着香气的晚风袭来,苦涩的清风越过平原,犹如沙砺相互碰撞,沉甸甸的律动翻涌起来,掀起一片金灿灿的麦浪。
辉煌的光景铺展在眼前,红土裹携着田野延伸得异常宽广,饱满的谷穗垂着枝杆掠过了指尖时带来鲜明的刺痛,高高的麦海足以可以淹没藏在里面的少年。
须佐之男先是惊艳,随即在这之中笑了起来。
他难得笑得那么清朗明快,属于他原生的忧郁仿佛全都被风带走,人类的奇迹以这般明亮的色彩呈现在他的眼前,与他颤动的金色瞳孔重叠。
满目的金黄摇摇曳曳、此起彼伏,画面变得骚动而热烈。
他对明日朝说起第一个村庄时,圣洁的月光跳跃在他的眉眼间,为他徒添了几分清冽,他说:“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他们就能耕种,明年就不愁没有食物了。”
“那也不一定。”仿佛受他感染,明日朝笑着跟上他的脚步,好以闲暇地同他说:“食物是永远不嫌多的,如今村中大病刚愈,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明年大家肯定会想繁衍后代,若是多了孩子,就要更多的粮食,更大的房屋,对他们来说,明年才是难关。”
闻言,须佐之男先是眨了眨眼。
他似乎对人类繁衍后代这件事没有多么深刻的思考,他问:“你们人类繁衍后代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吗?”
“你也可以这样想。”明日朝说:“人类是群居动物,总是需要更多的人才能活下去。”
“可是,你们人类繁衍后代只会和爱的人不是吗?”须佐之男折下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