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还是沉默。
“因为它们不会说话,也没对我表达过什么。”她率先打破寂静,有些不甘示弱地辩解道:“您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吗?它们有和您表达过不满吗?难道它们真的觉得我取的名字很糟糕吗?”
顿了一下,她有些无措地问:“……它们不喜欢吗?”
预言之神旦笑不语。
在这个时候,这位总是温和又包容的神祗竟然难得显得坏心眼恶趣味起来,似乎乐于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怜弱的姿态。
但这并没能阻止明日朝继续为星之子取名字的行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直到有一天,她随口唤起一位星之子的名字时:“安安。”
对方骤然偏过头来,一片寂静中,寝殿里所有听到她声音的星之子都像突兀卡壳的木偶一样,维持着一种僵硬又诡异的姿势静止在那。
很快,它们又行云流水地动作起来,各自干自己原本应该干的事情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在那之中,有一个星之子像撒欢的小鹿一样,撞开了错落的同类,奔到了她面前来。
那是「安安」。
它作出了反应。
它给予了特殊的反馈。
它接受了她为它取的名字。
就此,她没忍住笑着摸了摸它的脸庞。
她也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为它们取名字。
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自己的存在被回应,被认同,被接受。
不仅仅是出于月读的指令,而是它们各自给出的答案。
为他人取名字,其实是某种形式的创造。
由自己孕育出的孩子要取名字。
由自己创作出的作品要取名字。
创造一段血缘,创造一段关系,创造某种东西,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就是为其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似乎以那一天为起点,就像会传染似的,越来越多的星之子会根据她的呼唤而回应她。
但是,正如取名字也要一律平等都取一样,她所给予的回馈也要公正无私。
她摸了摸一个星之子的脸颊,就会有另一个凑过来张开双手索要她的掌心给予同样的爱抚。
对此,那位大人竟然笑着挖苦她,说她自讨苦吃。
他这么说的时候,早些日子她洒下的种子已经破出了新绿的嫩芽。
将荷袋里的种子倒出来,很多不一样的种子混在一起,分不清具体是什么植物,月海本来也没有土壤这种东西,但是,星之子为她从外面带来了肥沃的土壤……其实,就算没有土壤,也许它们也能生长出来,毕竟是神明赐过福的生命,也许在冰冷的月海中也能绽放,甚至不需要她特别照顾。
但正如本不该出现在月海的土壤确实存在了一样,这座本该空旷而荒冷的殿宇也不可思议地出现了很多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屏风,壁龛,案几,石墨,壁画,绘扇,脂膏……甚至是繁复华美的、属于姬君贵胄的女性衣饰……那些本属于人间的造物,一件又一件出现在了高天原属于神明的地域中。
静谧的月夜,她身穿重重叠叠的、形式十二单的衣裙端坐在走廊上。
当她为盆栽里新长的、多余的枝条时,一个星之子正从廊下的海水里冒出半个身子,像扒着礁石的鲛人一样,将手中另一盆琉璃盏里新长出的嫩芽捧给她看。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只要是生命的萌芽就足够让人欢欣。
她放下剪子,忍不住摸了摸那个星之子的脸颊,可是对方没有离开,一直仰头无声地望着她。
明日朝后知后觉地低头,轻轻亲了一下对方冰冷的脸颊。
它这才满意地将盆栽放下,噗通一声遁入了月海之中,但紧接着,就有更多的星之子从水面下冒出来,无声地望着她。
它们有些甚至张开冰晶构成的、漆黑的五指来抓她的袖角,催促她给予亲吻。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声音遥遥地传来:“你不该这样做。”
只一瞬,星之子们就像被惊扰的鱼群一样翕游进深海之下。
其实那样的声音并不严厉,虽然像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笑意,但是是一种不会让犯错的人感到羞愧与害怕的谆谆教诲。
她寻声从走廊上望出去,前方一片粼粼的月海泛着柔美的波光,披着黑袍与月华的神明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多日未见,他一来就让海平面上悬挂的月亮变得更加明亮了。
他说:“本来它们并不索求你的回应与奖励,但你一旦让它们尝到甜头,就无法停止,它们还会要求公正,要求更多,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知克制的、任性的存在,所以就算是我,一般也不会轻易这么做。”
“但是您给予它们的,一定不会比我少。”明日朝笑着说:“虽然您表面上很冷漠,不与它们亲近,但就算是我,您也能这样仁慈地对待和给予,它们一定也已经获得更多,就算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也能感觉到它们对您的尊重与敬爱。”
闻言,他细长的眼睫微动。
安静了一会,他才笑着问:“你这是希望我也给予你更多吗?”
她一愣,平静地看着他从水面上踱至走廊上来。
她望过去,下意识反驳:“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触及到对方冰冷的蓝眼睛时,她又低下了头,平静地说:“您给予它们什么,和赐予我什么,应该是不同的。”
迤逦在地板上的裙角像流泄的花朵,她柔顺而乌黑的长发像绸缎披在身后。
“有什么不同?”他问。
明日朝重新拾起剪子,遵从生前还是贵族女眷时所学的花艺,细细地修剪细嫩的枝条,一边柔软地笑着说:“如果说它们是您的孩子,那您不管是给予它们再多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到底不算您的孩子,您能赐予我新的生命、新的躯壳,甚至是新的名字,已经是您慈悲仁爱的体现,或者说,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顺应您所说的天命,对吗?我又怎么能贪婪地渴求更多?”
对此,他久久没有言语。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明日朝也没有追究。
她偏头,垂下眼睛,看向一旁那只有一点新绿的盆栽。
它看上去那么小,那么稚嫩,相比其它已经长出枝条的种子,它显得格外孱弱,也很惹人怜惜,实在叫她担心它日后能不能茁壮成长。
身旁的预言之神却对此好像没有任何感想,他不甚在意,甚至没有给予一个多余的眼神,仿佛对这一缕世间寻常而见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没有任何动摇与怜惜。
但是,他转头将一件火红的衣裳外褂披上了她柔美的肩。
她一愣,偏头时能感觉到对方微微弯下身来,弯曲而银蓝的长发像银河一样,随着他偏头望来的目光而从鬓边和肩膀上一泻千里。
他的声音在耳边说:“这是火鼠裘。”
“……”
火鼠裘,辉夜姬传说中的五件宝物之一,据说,它能够抵御万火灼烧,在火中时甚至会呈现出美得不可方物的赤红色。
在《竹取物语》中,月亮的公主辉夜姬降临人间后,因倾国倾城的美貌而被很多大人物求婚。
为了拒绝且不伤及那些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的面子,聪慧的辉夜姬便给了其中一位阿部右大臣一个难题——若是他能找来传说中抵御万火的火鼠裘,她就嫁与他。
后来,阿部右大臣就去了东方的古国,千里迢迢寻来了传说中的火鼠裘献予了辉夜姬,还吟了一首诗送予对方:“苦恋情如火,不能烧此裘。经年双袖湿,今日泪方收。”
将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讲与月读听的时候,明日朝感受到了肩上披的衣裳确实为她带来了这座没有温度的月海行宫所给不了的暖意。
她不确定当今时代有没有辉夜姬的传说,又是否与她所知道的故事相差甚远,但她还是新奇又迟疑地问:“世上真的有火鼠裘这种宝物吗?”
故事里,火鼠裘这种宝物就算是权势滔天的阿部右大臣也无法寻找到,所以他后来献予了辉夜姬一件虚假的火鼠裘,妄图以此得到辉夜姬的爱,结果却被辉夜姬放到火里烧成灰烬而识破。
但这一刻,代表黑夜的神明却垂着眼睛笑道:“自然是有的,这件火鼠裘也是真的。”
用带着冷戒的手轻轻拢了拢她的长发,她偏头看向他时,漆黑如蛛丝的发梢从他的指尖流动散开,覆盖着火红的、铺展一地的火鼠裘。
“今后,你都不用再怕火。”他微微阖着眼帘,微弯的嘴角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说:“曾经受烈焰的焚烧,因太阳的刑罚而痛苦,未来都不会再有,在月亮的光辉下活下去吧。”
“……”
远处平静的海面上,有盈白的游鱼蓦地跃出深海。
噗通一声。
扎进水面,晃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复的涟漪。
微微拢住她的掌心,把她手中的剪子剥开,将她的注意力从微不足道的草木上移开,她如今侍奉的神明从廊上站起来,优雅地踱下走廊外的水面。
“一直呆在月海也许会无聊,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微微下移的眼神,轻慢而温和的语调。
浸在宁静的月色中,流动着夜色的黑袍繁复又盛大,他苍白的肤色天生如同皎洁的月华,没有生动的温度。
但他朝她伸出了手。
“如今人间又是春天,人类似乎有踏青这种情趣。”
她愣愣地抬头,下意识抬起伸出的手突兀地退缩又蜷起。
“怎么了?”他居高临下的微笑没有变化,一贯的从容而淡然:“如果你是怕被高天原的众神发现的话,无须担忧,我既带你出去,就不会让你增添多余的烦恼。”
“不,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迟疑地说。
“月读大人,我或许已经知道当时星之子为什么会化作那只猫了……”
殿宇内垂坠的飘纱无风自动。
她披着长发和火红的衣裳端坐在走廊上,其仪态其实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人类时身为皇戚贵女应有的优雅与端庄。
就算已经挫骨扬灰,就算已经身死魂消,但有些曾经刻在骨子与灵魂里的东西,就算如今脱胎换骨也无法改变分毫。
她迎着月光仰头,第一次如此深切地凝视着眼前的神明。
她说:“若是星之子真的能折射出一个人的梦境与内心的愿望,那么我感到很抱歉……”
……她以前还是人类的时候,甚至早在未被卜定为斋宫前,对未来最大的祈盼与愿望就是可以有一座大房子,和爱的人在一起,养一只猫,一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不需要多么富有,只要不愁吃穿住行就行,不需要地位多高,只要健康平安就好,不需要去到多远,只要每年都能相伴去附近的山野踏踏青就行……
闲暇的日子她就插花种种植物逗逗猫,嫁予的丈夫身穿朝服狩衣归来时带来几句尊重又关切的言语,或是送来一枝路上折下的花,为身为妻子的自己披上温暖的衣物谨防着凉,也许今后她还会与爱人有几个调皮又爱撒娇的孩子,就那样一起疼爱着、看着他们长大……
“如果这样的想法会让您感到冒犯或遭到亵渎的话,我很抱歉。”她说。
明日朝忍不住低下头,微微抬起宽大的袖子掩面,像是感到难为情和失礼一样,道:“您说我如今无心无情,但或许我始终无法摆脱那段属于人类时的前尘往事,或许这段时间在月海里让我看到了曾经梦想的那种可能性。”
但是,他却这样仁慈地说:“那也无妨。”
不知道他是在说前者还是后者,她一愣时,他已经轻轻牵过了她掩面的手,将其拉下,露出了一张空白的脸来。
他的眼神总是很寒凉,但是浅薄的嘴角却在笑。
也许是此刻身上由他赐予赠送的火鼠裘实在太过红艳的缘故,他总是冷淡冰凉的、俯瞰漠视众生的眼底竟也映出了一点红,像是有一道不符合他权能的、连月海都无法浇灭的热焰在燃烧。
他说:“一个家,一个归处,这是你曾经的愿望,既然还作数的话,那就算是我,也可以成为你心中这样的所在吗?”
就此,她漆黑的瞳孔一动,仰头望着他的目光粼粼:“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自他的月海中醒来后,她第一次如此惊惶地说: